☆﹀╮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 ╲╱=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【书本网】整理  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版权归原文作者! 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═ ☆〆 书名:天医 作者:萧因 天医是最容易走上人生巅峰的仙职 长生,有钱,对象不是天君就是逆袭散仙 可殷徽怎么都想不明白,为什么轮到自己时: 不光被呼来喝去,连处对象都那么艰难 最后被冷面闷骚神君看上,殷徽决定先牵个小手 大不了一千年后又是一头忠犬 ……等等,为什么这个神君画风不对? 说好的忠犬,为什么变成了狂犬?! 食用须知: ★1V1,HE,走向清奇。 ★温柔天医X闷骚神君,霸道总裁妖君X傻白甜小妖,共两对主CP,欢迎任选其一食用。 内容标签: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灵异神怪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:主角:殷徽,明玄 ┃ 配角:白漓,楚彦,司命 ┃ 其它:1V1,东天九州,HE   ☆、不明妖医   钱四小姐送回府不足两个时辰,深夜里一命呜呼了。   冬夜瑟瑟,弯月如勾。   素色灯笼明灭不定。钱夫人坐在四小姐闺房里,眼睛肿得核桃一般,神情恍惚,微张着嘴望向大敞的门外。   周遭下人识趣地绕开,留一条孤零零的影子贴在窗纸上。青柳急匆匆奔进来时,被她惨淡神色惊得一个哆嗦。   她嗫嚅着想说什么,钱夫人无动于衷,青柳只好凑上去:“夫人,老爷请您去书房。”   惨白的眼神软绵绵抛来,青柳急忙解释道:“夫人,是那位白公子……”   钱夫人急匆匆走进书房时,卷进了外面的细碎积雪。   除了钱老爷,书房里另有一位身形修长的年轻白衣公子坐着。钱夫人踉跄进来时,他只微微抬眼,似是凉风,从层层衣裳外沁透进来。   青碧色的玉冠,腰间一枚青中浅白的鸾凤玉佩,侧脸身形均是冷淡萧索,茶水氤氲后,能看见俊朗眉眼。   钱夫人却不管不顾,笔直地跪了下去,眼珠子直勾勾瞪着他,却讷讷无一言。   钱老爷亦是眼眶微红,喉咙滚几滚,终是深叹。青柳小心翼翼地瞧了眼那位白衣公子,识趣地关上房门。   房里声泪俱下,哭诉良久,具体话语不甚清晰。然而音调起伏惨淡,听得青柳亦是心下酸楚。   四小姐好端端的进宫赴宴,竟然在宫里被叶二公子逼得投了湖。   青天白日,朗朗乾坤,天理何存。   书房里声音忽然一断,青柳下意识凝神细听。   干净低沉的声音传入耳中:“我保四小姐能活过来。也请大人改日见到我家主人,勿要提及此事,毕竟此事是我自作主张。”   听见四小姐能被救活,青柳惊喜之时,亦有诧异。   这白衣公子名唤白漓,常年不离神医殷徽左右。旁人猜测他是殷徽夫君,两人听了也只是付之一笑,怎地竟是主仆?   钱老爷沉吟:“白公子不必担心,此事老夫必定守口如瓶。只是白公子,您携神药前来,是否……”   皇家器重的神医,京中炙手可热的新贵,何必向一个四品官员示好?   白漓浅笑着放下茶盏。   “钱大人与夫人伉俪情深,在京中乃是一段佳话。听闻夫人娘家姓周,是权州望族。夫人出阁之时,周家曾给夫人陪了一枚碧色珠子?”   次日一早,青柳奉了钱夫人的命,将珠子送去太医令府上。   此时已是正月,衍京依旧寒风凛冽。青柳站在门口,一面朝手心呵气,一面打量着这间府邸。   神医殷徽的府邸是御赐的,御笔亲题“梅园”二字,原先要赐给襄王。襄王因谋反被诛,府邸转而赐给了新晋的神医。   襄王谋反之事,是在御赐别苑的风声流出后才露了马脚。之后转赐给一个不大受宠的皇子,宫宴当晚金口初开,皇子回府路上不慎落马,摔断了腿。   圣上不信邪,将别苑赐予了圣宠眷隆的十公主。公主乘兴而来,却在大门口莫名其妙摔倒,磕破了相。   因此兴化坊这间宅子,被京中贵族视作不祥之宅。   朝阳初升,犹如浅金幕帘,照彻衍京上下。   大门后传来清透的脚步声,青柳一凛,见大门吱呀一声,侧开一道。   白衣公子披着黑色皮裘立在门后,面容倦倦,似春风拂过,冰雪乍开。   青柳似乎还在发愣,他修长手指微微一挑,将盒子挑入掌心,连一个眼神都不曾施舍,便转身回去。   青柳讷讷看着,视线下意识跟过去,竟在渐渐阖上的大门内,看见了一片盎然桃花。   她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,嘴巴微微张大。   是她眼花了吗?   梅园占地广阔,按王侯规制建造,引不冻泉成湖。湖面复道行空,犹如虹霓,联结起点缀于园间的大小厅堂屋舍。   这么大的别苑,却只有两人住着,一个下人也不曾看见。   白漓手捧碧色珠子,神情悠远淡漠,木屐声在廊下回荡。   他进了间不起眼的屋子,将碧色珠子放在药臼里。稍微摆弄一会儿,碧色珠子已被碾为粉末。   粉末加入一旁早已备好的药草,一并熬制一个时辰。他收拾妥当,端起药碗,转身踏上行廊,往主屋走去。   梅园主屋不过是湖中一间较为起眼的屋子,他一路行过,带起檐下细碎铃声。   冬日艳阳似冰似雪,湖面却暖风盘旋。白漓进屋后,打开两扇窗子,将屋里闷热如火的空气散去。   相对近乎豪奢的外间规制,主屋陈设不过桌案书架并一张床榻,过于简单乃至简陋。白漓撩开月色寝帐,将床上微微睁眼的女子扶起,慢慢将药汁喂给她。   玉碗盛满墨黑浓稠的药汁,散出梨花般的幽香。女子稍稍侧头,饮了两口,问道:“你去哪了?”   她声音虚弱,白漓动作不停,低声道:“捡了颗定风珠。”   女子闭了闭眼,小口饮完药汁,似是耗光了力气,“今晚我把契约解了,你走罢。他好歹是国师,要的东西又在我身上,不会为难你……”   白漓清浅冷笑,猛地把剩余药汁灌进她嘴里。女子狼狈地吞下药汁,杏眼一瞪:“你……咳咳……我是你……咳咳……主人!”   他将药碗往托盘一撂,缓缓擦手:“我没这么落魄的主人。”   她偏过头去。   “天医何等身份,怎就这般落魄?放着好好的南荒不待,放着妖魅的讨好巴结不要,跑来凡间,像个凡人一般受苦受难……”   说到这里,白漓陡然想起,眼前含泪望着他的女子,勉强也算个凡人。   白漓顿觉失言,默然收拾药碗出了房门。   他匆匆远去,缠绕着一片悠远铜铃。房里空荡荡的,殷徽无声地仰躺。   身为天君钦点的天医,上达天听,下通地府。四荒妖魅有了伤痛病情,凡人大夫治不了,只能求她施救。她在南荒的两百余年,过得不知有多舒坦。   是她糊涂,才被欺凌至如此地步。   屋里闷热如炎夏,浑身上下却因为重伤而冰凉无汗。胸口的伤随着呼吸起伏抽痛,她蹙紧眉头,换了个舒适些的姿势,深叹一口气。   楚彦得知她有长生方,将她困在衍京城里。若是有命听到自己被嘲笑,她真得给天君烧高香。   次日殷徽醒来时,白漓不知出门去哪了。她在房里呆得烦闷,白漓留下的术法役使却慌慌张张跑进来,说钱府四小姐上门拜访。   困在京城月余,囿于梅园一方小小天地。自己何时何地救了何方权贵,殷徽尚有些反应不过来。   “殷大人,这是小女子一番心意,还请大人勿要嫌弃。”   钱怜儿仍旧带着大病初愈的惨白脸色,对着殷徽恭谨浅笑。殷徽心中莫名,可还是微微点头,纤指在锦盒上轻叩,意思是收下了。   钱怜儿被她的淡漠弄得有些尴尬,只能僵着脸:“大人,若非不得已,怜儿也不愿意上门叨扰。只是怜儿实在走投无路,想请大人帮帮怜儿。”   殷徽注视着钱怜儿,指尖一勾,看了一眼便盖上盒子。   京中两套院子的地契,地段极佳,然而对于住在梅园的殷徽而言,这地契便显得稀松平常了。   殷徽猜是白漓在外做了什么,眉头微扬,并无言语。坐在对面的人顿时一惊,不安地垂下头,心有不甘。   同是女子,对方是声名赫赫的神医,她却默默无闻。今日甫见,明明双方皆是病容倦倦,对方不过一抬手一扬眉,她便自觉被压得抬不起头。   更何况……   钱怜儿偷偷望了对面沉思之人,咬咬唇,收回眼神。   不过青衣素裙,玉簪秀发。却有红梅之姿,病梅之态,与湖边梅树相映成景,犹如刚从梅树枝头脱化而来。   这衍京广阔,比自己好看的女子,怎就这么多?   京中容色身世绝佳的适龄千金一抓一大把,若非有两家长辈之前订下的婚约,叶二公子怎会看她一眼?   殷徽似是察觉她的情绪,没将话说死:“钱小姐所求何事?帮不帮,总得听过了再说。”   钱怜儿似是惊讶她毫不知情,说的时候未免难堪。殷徽没听几句,便猜到她的来意。   未婚夫叶二公子家世显赫,镇国公主的外孙,叶丞相的嫡次子。叶丞相与钱老爷同窗又同科,交情不浅,便指腹为婚。   原一出青梅竹马,两小无猜,皆大欢喜。可惜叶二养得骄纵,看不上相貌平平的钱怜儿,趁宫宴时设计捉弄她,这才有了后面白漓上门一出。   殷徽沉吟:“叶公子既然如此,你改易相貌,不一定奏效……”   今世民风开放,况且叶二行事令人发指,钱府要退婚,还真不是什么失信之事。   钱怜儿坚定道:“叶郎只是被那花街柳巷迷了眼!不试试,怎知道奏不奏效?况且怜儿能捡回这条命,全赖大人的神药啊!还请大人能帮帮怜儿!”   殷徽霎时没了声,揉额角的手指失了力道,掐出浅浅的痕迹。   似是想起三年前,她为了楚彦,一头扎进京城的慷慨不顾。   何其动人,何其悲哀。   ☆、复生神药   正月十四晴光方好,积雪终于融尽。   钱怜儿摒退了侍女,不安地看向白漓。   这段时日传言颇多,有说她被邪魅附身的,也有说太医令神通广大起死回生,更多人觉得她当初根本没死,只是一时卡了痰,家人未曾发觉罢了。   白漓面色冷淡,手里盒中碧青色的药草光华熠熠。钱怜儿掩不住欢喜神色,正要去碰,白漓反手便将盒子扣上,眉毛轻扬。   “钱小姐,此药……”   在白漓诧异的目光中,钱怜儿抢过盒子,拿出药草一通狠嚼。   灵药入口,滋味犹如甘泉,滋润肺腑。钱怜儿只觉通体舒畅,迫不及待地问白漓:“白公子,我面容如何?”   身旁婢女惊诧掩面,白漓抽了抽嘴角,在她期待的目光中点了点头。   钱怜儿立时欢喜起来。   白漓容色出众,性子又冷淡,与他说过话的女子少之又少,能得他一句肯定,钱怜儿心绪已经飘到九霄云外。   其实白漓所言不虚。服药之后,钱怜儿五官虽未产生多大变化,整个人却由内而外地闪烁着光彩。   钱家二老见爱女变化,更是欢喜,便试探着递了帖子,设了宴席,请叶家人过府一叙。   低头不见抬头见,钱家虽有怨,可毕竟人活过来了,便想化干戈为玉帛。况且京城龙潭虎穴,仇家能少则少。   可照叶翊之说法,这顿饭请的是不怀好意。让叶家二老听见,劈头盖脸骂了一顿,他便不敢再吭声。   叶翊之正是叶二。先前钱怜儿出了事,又是在宫里。众目睽睽之下,他做出这等荒唐事来,皇后平日再宠他,也是容不下的。   出事之后,他被勒令闭门思过。表面看着不屑一顾,其实心里也发虚。   钱怜儿长相平平,哪配得上他堂堂相府公子,万千少女的理想情郎。他拗不过长辈,心思一动,想让钱怜儿出丑,知难而退。   先是一众公子围攻钱怜儿,他再英雄救美,送她去更衣上妆,端得是体贴备至。   哪料宴会开始不久,钱怜儿新上的胭脂却变成鲜血,淅淅沥沥,染红了新换的衣裳。   娇娇弱弱的官家千金一个,又在宫里出了丑,还是心上人捉弄自己。   钱怜儿当即投了湖。   宾主尽欢,叶二瞧着席上含羞带怯的钱怜儿,早已冒了一身白毛汗。   救上来已经没气的人,怎就活过来了?那兴化坊的殷神医,当真有这等本事?   那方钱府里宴饮笙歌,这边梅园里依旧冷清。   主屋里燃着安神香,门窗紧闭,殷徽坐在榻上,仔细给怀里的白毛团子上药。   那日,钱怜儿离开不久,白漓便拖着一身皮肉伤回府。   她又急又气,可被白漓静静望着,训他的话又出不了口,只得忍着怒火,勒令他变回原形,方便养伤。   小雪豹趴在她膝头,浅金色瞳子温驯乖巧,不动声色地避开她的伤。殷徽看着他大大小小满身伤痕,心疼得抽搐。   楚彦身为国师,乃是凡世术士之首,全力一掌不可小觑,普通药材对她伤势毫无作用。   府里有她千余年来收藏的仙丹妙药,却也经不住流水一般地用。   为了逼她交出长生方,楚彦张起天罗地网,将京城五百里内妖魅手中的灵药尽数收缴,意欲迫使她用完药材后乖乖就范。   莫说前任天医,就连前任的役使都无比风光,白漓却要顶着楚彦爪牙的围杀为她找药,拖一身伤回来。   如何不恨?   自她被截在京城后,梅园周围被盯得紧,飞不出一只虫子。而今日正月十五,楚彦身为国师,要奉圣上旨意,前往东市为普通百姓筑台祈福,占卦解签,直至子时。   要想活命,这是唯一的机会。   正月十五,衍京百灯盛会。圣上体恤民情,特令国师楚彦于东市开坛作法。   传说国师法力无边,深得圣上器重。俊美无匹,玉树临风,御赐府邸,年方廿一,家无妾室,深居简出,实乃最佳夫君人选。   入夜后,街上人来人往,熙熙攘攘。闺中少女们盛妆打扮,衣香鬓影,笑语盈盈地相携去往东市。年轻公子们呼朋引伴,意气风发,随着少女们的身影而去。   相对于外界的热闹,梅园里显得格外冷清,偌大个府邸,唯有主屋一点飘摇灯火。   笼罩在梅园上方的压迫感依旧存在,只是不如先前那般强势。刻有国师印记的妖魅蹲守在梅园附近,懒懒地打着哈欠。   在它们看来,主屋里那位气息渐弱,已经是苟延残喘,要不了几日就会乖乖臣服的。   主屋依旧散发出若有若无的病弱气息,在它们看不到的角落,两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流淌,穿过几条小巷,汇入热闹的人群中去。   这两人正是殷徽与白漓。今日楚彦必须出现在东市,监视的都是他手下妖魅,自然不如他心细。   为了避免引人注目,白漓特意改装一番,幻出普通容貌。殷徽心疼他伤势,不想耗他法力,便戴了帷帽。乍眼看去,两人只像外出游玩的情人,放在人群里毫不扎眼。   二人在人群里快速穿梭,路旁花灯摊贩见二人两手空空,向二人叫卖得格外起劲。   “你在这等着,我去去就回。”   白漓将她留在一处角落,皱着眉头去买花灯。   或许是她形单影只,看着也瘦弱,白漓尚未回来,已有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若有若无地落了过来。   “小娘子,情郎把你丢下了?”   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聚了来,殷徽漠然相对,掐紧了青玉扳指。   青玉扳指微微发烫,白漓却没回来,殷徽一愣,身子顿时僵住。   这反应在壮汉们看来就是怕了,其中一个笑嘻嘻地掀了她帷帽,殷徽皱眉去挡,反被捉住手腕,顿时恶心得想吐。   三人见了齐齐大笑,一个道:“竟是如此尤物,哥哥们今日是走了桃花运了!”   此处人流稀少,也无多少摊贩,三条人影将她遮得严实,隔绝外界探究的视线。见她不说话,几人以为她害怕,胆子顿时大了起来,其中一个伸手要碰她脸颊,被她侧身躲开。   “还挺傲?!”   男人们猥琐地哄笑,旁边冷不丁挥来个拳头,将其中一个打退几步。   三人有刹那间的慌乱,殷徽后退两步,却被圈起肩膀扔在角落里。她下意识回头看去,白漓匆匆赶到,脸色黑得彻底,盯着那边挨打的几人冷笑。   那几人本想回敬两拳,却不知出手的锦衣公子说了什么,便连爬带跑地溜了。   “叶郎!”   一道娇俏的影子飞奔上去,缠住锦衣公子的手臂。锦衣公子不耐地甩开,回头看向殷徽,朝她拱拱手:“姑娘别怕,那些人不会再来了。”   白漓亦是回礼,客套两句便要离开,旁边有人迟疑道:“殷大人?”   白漓闻言,眼神一厉就要出手,被殷徽拖住,转身客套道:“原来是钱小姐。”   出手的正是叶二。他在席间待得烦闷便出来走动,见有人欺侮女子,想也不想地动起手来,顺便纾解了闭门思过的怨气。他好奇道:“殷大人?莫不是太医令?”连忙缠着她问东问西。   钱怜儿看得不是滋味,忽然扬声道:“大人与白公子这是出来祈愿么?”   白漓此时已显出平日容颜,拎着两只一模一样的花灯。殷徽没有多想,搪塞道:“钱小姐不也是么?”   钱怜儿抿紧了唇。直至走到东市,脸色仍然没有缓过来。   千树银花,百灯熠熠,人潮涌动的衍京东市,一层楼高的台子拔地而起,约五十步见方,铺以精美的西域织毯。   高台上别无他物,唯有中央摆着张红木桌案,一人身着玄衣席地坐在案边,衣上银色云纹繁复垂地,墨色长发以锦带束拢披在右肩,长指苍白,执笔簌簌。   前面一对夫妇领了卦文,千恩万谢地走了,轮到叶二公子与钱怜儿上来。两个白衣小童引二人远远对坐,将二人生辰八字用红纸封好,送到红木案上。   叶二对这个众说纷纭的国师并无多少好感,这会儿都快睡着了。钱怜儿双颊微红,压抑着激动之情。   “二位所占何事?”   玄衣男子例行公事地问道,细长眼眸微微抬起。钱怜儿被这一眼看得手足无措,瞥见叶二不耐烦的神色,嗫嚅道:“想,想求姻缘……”   她挑了竹签,递了生辰,皆是恭恭敬敬地放在案几上。玄衣男子只看了一眼,便对着两人的生辰八字开始写卦文。   寒风刮得肆意而凛冽。叶二先前动手出了层薄汗,当即狠狠地打个喷嚏。   玄衣国师笔尖一顿,不动声色地挪动花笺,钱怜儿赶忙递上帕子:“叶郎注意身子,殷大人也真是的,就这么走了,连声谢也没有……”   夜风微冷,红木案边之人迟迟未动,笔尖洇在名贵的花笺上,细长眉眼间凝着看不清的情绪。   “殷大人?”   ☆、幽罗鬼市   衍京东市一片盎然灯火,两条黑影转过重重街巷,没入昏暗角落,在一处破旧院落前站定。   院里显然很久无人居住了,荒草丛生,矮墙斑驳破旧,唯有一间敞开的正屋。暗红色大门打开,可以看见屋里供奉的土地神。   神龛前干干净净,三支香不曾点燃。二人绕过香案,出了正屋,屋后院落却犹如前院的镜像倒影,淡金咒文浮在不远处矮墙上,变幻出妖异的色泽。   殷徽深吸一口气,下意识拽住白漓。   穿过浮现咒文的矮墙,便是幽罗鬼市。   衍京是大衍朝的京城,汇聚着人间种种喜怒哀乐和欲求。幽罗鬼市依凡间京城而存,妖魅们提供凡间需求的奇珍异宝,换取人间物什或凡人命魂。   “别抬头看太久,容易引人注目。”   白漓给她罩上帷帽,又不放心地在里衣上撕了一条,绑在她手腕上,这才匆匆化作青色流光,钻入幽深的诡异街巷中去。   殷徽独自站在角落里,透过几近透明的轻纱,慨叹地打量这处诡奇。   天空是黛蓝的,唯有东北角染出一片晕黄,正是凡间衍京城投下的绰绰灯影。苍穹下幽暗一片,黄绿色的诡异灯火四处飘荡,周围古旧的屋舍布满青苔,隐约能听见不远处的奔腾江水。   虽然来往鬼市的也有不少凡人,她瘦弱的身子往这儿一放,依然引来许多妖魅觊觎。身后不少影子来回飘动,眼眸幽绿如鬼火,却都碍于她手腕那块布条的气息,只敢远望,无一近身。   头顶缥缈的灯火渐渐黯淡,到了凡间灯市散场的时辰。殷徽按照之前约定站在燕江边,等候白漓归来。   鬼市的燕江并非凡间江河,而是黄泉忘川一条支流,与地上燕江相互照应。灯会结束时,凡人便拿着选好的花灯,拥向江边放灯。   妖魅没有放灯的习惯,平日里江面都是黑黢黢的。此时凡间花灯随水漂转,在地底鬼市投下幻影,远远看去像是真有千百灯火流淌一般。   身后传来簌簌脚步声,殷徽回头,见是白漓,立时笑开:“回来了。”转眼又看见他身上的灰土,皱眉:“怎么弄成这样?”   白漓黑着脸,眼神往周围一杀,堪堪使一圈鬼影退了四五丈远,这才转向殷徽,十分缓慢地摇了摇头。   二人潜逃出来,冒险进入幽罗鬼市,就是为了寻找仙丹妙药。而他搜寻一圈,却半根仙草都不曾找到。   从来没有鬼市找不到的东西,唯一的可能,就是楚彦搜走了所有药材。   鬼市妖魅做生意大都是出于玩乐或好奇,极少与凡间修士正面冲突。国师是凡间修士之首,他们卖国师的面子,却又不全听他的话。   将所有药材都搜走,楚彦竟是竭尽所能的,不给她任何生路。   殷徽良久不语,只是抬眼往上望去,鬼市幽蓝的天色下,隐约可见凡间种种。   自从她好不容易为楚彦制成长生药,楚彦却将她打成重伤后,她那丝小心翼翼的情意,便消失得一干二净。   天医本是凡人,虽然不像其他神仙,手中术法翻云覆雨,却因天医之职而获得长生,衰老的过程极其缓慢。她成为天医以来一千余年,只相当凡人两岁而已。   时光漫长而寂寞,寂寞之时,难免对凡人动了心。   听闻上一任天医遇上一个,甘愿卸去天医之职。她遇上楚彦,难免不认为楚彦也是那样的人,便竭尽所能地,以太医令的身份去接近他。   他漫漫雪夜中全力一掌,几乎击得她筋脉尽碎。所幸濒死之时,白漓役使束缚松脱,化出妖魅原形将她拖出楚彦手下。虽然没来得及逃出京城,好歹捡回一条命。   “鬼市是他的地盘,我们不过抱着侥幸而已。”殷徽宽慰地笑笑,给他拍去衣上尘土,“先设法离开再说,我在南荒还存了些药材。况且,司命快从东海回来了,说不定可以借他的面子,向司药神君讨些药材。”   “只有这样了,可听闻司药神君并非易与之辈,不知是否会出手相助……”白漓叹气,耳朵却忽地一动,似是听见什么声音,厉声一喝:“谁?!”   凭空地突然有人叹息一声,又像是嗤笑。白漓眼瞳霎时闪出金光,神情泛出妖魅之色,冷笑:“还不出来?”   身后殷徽的呼吸陡然一滞,拽他衣袖的手微微发抖。   白漓心下一沉,扯下腰间青玉佩放在她掌心。   青玉佩是天医役使的信物,乍一脱手,他可怖的妖兽威压没了压制,将不远处好奇围观的小妖魅吓得落荒而逃。   两人面前三丈之地,空气似乎凝结了一瞬,有浅淡的人影渐渐浮现。   一瞬间伤口火烧火燎的疼,连喉咙也干涩发紧。   殷徽僵在他身后,手心已经沁出冷汗。   那抹悠悠浮现的人影满身的黑,袖口衣缘却镶着月色,衣上银色云纹繁复。肤色苍白,整个人惨淡如同刚从棺材里起出来的尸体。但眉眼却是妖艳的,眼角微微向上挑着,薄唇血红,眼神似是隐在迷雾后,幽幽的看不清楚。   他瞧了白漓一眼,目光落向殷徽,笑得温柔:“怎么,没在家养病?出来也不告诉我一声,害我好找。”   后两个字咬得格外重,殷徽勉强一笑:“一点小病,不敢劳动国师大驾……”   话音起落之间,楚彦衣袖一抬,一道劲风袭向殷徽。白漓喉间发出低吼,金色瞳子染上耀眼的血色,长指变作利爪,将劲风消弭于掌间。   楚彦眼神一变,冷笑道:“如此实力藏在她身边做役使,真是不简单。”   两人初次交手便是在楚彦重伤殷徽时,那晚风雪大作,白漓又来去匆匆,楚彦只知道她身边之人是妖兽。此刻正面过了一招,楚彦收敛起散漫神色,眯起眼睛,细细打量白漓。   “你不是普通妖兽……呵,好姑娘,这么贴心的役使,你是怎么收服的?”   殷徽暴露给他的身份,只是一个拥有许多药材仙方的小修士。此刻楚彦问起,她咬紧牙关,眼里似是有泪,连声音也狠狠发抖:“……与你何干?”   那人漫不经心地点头,也不再抑制自身威压,袖中似有万千风暴。   他的气息如此熟悉,熟悉得可怕,逼得她浑身冰凉,不自觉地想起那晚可怖的风雪——   “凝神!”   白漓低斥一声,她恍然惊觉,打起十二万分的警惕,不敢离开白漓身边半步。   “你交出长生方,也没甚损失。非得逼得我亲手抓你回去,你才甘心?”   殷徽撑着惨白的脸色摇头,楚彦脸色一凝,似是叹息:“委实不听话。”   他衣袖翻飞,忽地平地起了阵风,挡在身前的白漓竟没了踪影。她惊慌抬头,却见楚彦出手,与白漓在空中缠斗起来。   没了玉佩压制,白漓又化出雪豹原身,两人一时分不出高下。却听得楚彦一声唿哨,原本空荡荡的地上现出几头妖兽,嘶吼着朝殷徽逼去。   雪豹长啸一声,拍飞周遭敌人,探出爪子将她拖开十几丈。妖兽们没了对手,齐齐转过头,拥上来拖住他。   “当心!”   见她连连退后,几乎要跌入身后忘川幽深的暗流中,白漓心神俱荡,甩了道术障,立时被楚彦抓住机会,狠狠击出十几丈。   做了千年天医,殷徽怎会不认得这些凶恶妖兽,强行压住惊恐,往术障里挣扎而去,却又听见头顶白漓闷哼,刹那间分神,便被一头禺兽一爪拍住。   白漓眼睁睁见她被按住,惊怒之下一声怒吼,不顾楚彦出手,径自扑了下去。楚彦惊诧过后,下手更加狠戾,硬生生将他拖在空中。   殷徽本就伤重,被这一爪拍得眼前发黑,缓不过气来。禺兽垂头看她,露出腥臭牙齿,眼里凶光闪烁,甚至有黏稠唾液顺着兽牙,滴在她颈边。   头顶仍在缠斗,楚彦不知说了什么,雪豹身形缓下来,似有顾虑,当即挨了几道。她自顾不暇,却看见楚彦垂眼望她,眼角眉梢尽是温凉笑意。   她霎时明白过来。   “吼——”   禺兽痛呼,连忙收了爪子,兽爪上一只带血发钗颤颤悠悠,上面套着只青玉扳指。殷徽回望头顶愕然之人,浅浅一笑。   随即毫不犹豫地扑向江水中。   妖兽们作势要追,头一个扑下去的当即化作枯骨,微风拂过,洒作江面骨灰。其余几只当即被震住,在岸边徘徊,焦虑吼叫。   楚彦尚未回神,身旁震惊的雪豹却一声长嘶,流光一般坠入茫茫江水,了无痕迹。   鬼市幽异天色下,楚彦脸色幽黑如墨,妖异眼眸暗流翻滚,沉淀为嘴角一丝冷笑。   “忘川水……真是疯子。”   她原以为自己肯定要死了。   天医虽然长生,却并非不死之身。况且没有术法护身,就这么跳进忘川水里,定要被忘川水蚀为飞灰。   这趟凡间之行,走得令人万念俱灰。   入眼是纤尘不染的宽阔殿宇,与凡间皇宫几分相似,却比皇宫古朴得多。   殿里摆了十来只夜明珠,光线柔和,并不刺眼。几处窗子都垂了帘子,将殿内与外界隔开。殿中玉石铺地,触去温润舒适。   稍稍一动,就像是所有骨头都裂开,痛得缩起身子也不是,伸展开也不是。可胸口的伤却没有之前那么严重,不再有压得喘不过气的感觉。   她呆呆地躺着,许久才稍微侧过头,发觉白漓摘下的青玉佩放在耳边。沿着青玉佩一路望去,视线渐渐定在门框上。   她不敢置信地眨眼,不顾疼痛,挣扎着坐起。   那个纹饰……是九重天君的……?   门忽然被推开,两个梳着双髻的年轻女子走进来,见她醒了,均是欢喜地拥了上来。   “你可醒了,我俩担心了好久呢,没事罢?”见她不说话,其中一个娇俏些的好心给她擦了脸,尽量温柔地道:“你别怕,这儿是……”   “……昆仑墟……”   殷徽无力地吐出三个字,像是终于卸下所有防备,再次昏死过去。   ☆、司药神君   昆仑墟上天光熹微,忙完了手头活计后,仙侍们有说有笑地回了各自院落。   凡间正月,连波苑内芙蕖灼灼,清香浮动。赤芍与青黛坐在重重芙蕖内的凉亭中,均是闲闲拣着药草,偶尔笑语两句。   殷徽坐在她们身边,一面喝着赤芍带来的药,一面安静听她们交谈。   她落下忘川之后,有青玉佩贴身护佑,大难不死。但水流湍急,其中怨灵无数,这几日皮肉伤差不多痊愈了,只是身体被忘川中怨气侵蚀,看上去病恹恹的。   再次醒来后她却说不出话,应当是嗓子被忘川水侵蚀,嘶哑近乎无声。赤芍问她来历,她无法解释,便因为手腕上那根布条,以及随身的青玉佩,被当做了某位神君失散的役使。   至今被两名仙侍留在连波苑,大约是昆仑墟上太过冷清无聊,偶然捡到一只役使妖兽,可以消遣时间罢……   “青青,你帮我看看,这是什么药草?”   她说不出名字,两人便以青玉佩的青字称呼。赤芍捧了一把药草给她,她随手挑拣分类又沾水在旁边写下“薜荔”“蓇蓉”“杜衡”等等。   药草一一对应上了,青黛叹气,转身戳赤芍额头:“瞧瞧你,还不如司命神上的役使。这样下去,会被赶出昆仑墟啊。”   殷徽朝赤芍宽慰地笑笑,想起白漓,目光有些黯淡。   白漓另有信物,不会被忘川所伤,然而此时还未找来,也不知落向何方。   赤芍连忙塞了颗果子给她:“别伤心,司命神上一定会找来的。现在好好养伤才是。”又似有疑虑,喃喃自语:“奇怪,司命神上不是去了东海?怎会将你丢在九幽……”   她被忘川水冲到了九幽黄泉,恰好赤芍两人奉命在九幽收集毒草。青玉佩上有代表九天的云龙纹,二人便将她带回了昆仑墟。   这些果子长在昆仑墟司药神君手中,是仙侍们消遣之物,对殷徽则是不可多得的良药。   如今众神君皆在九天,昆仑墟上唯有司药神君闭关不出。若她猜得不错,赤芍与青黛都是司药神君手下的仙侍。   天无绝人之路,误打误撞,居然被忘川水冲到了司药神君这里。   她一边嚼着果子,一边写了“神君何在”四字,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们。   青黛低头不语,赤芍偷瞧她一眼,低声道:“东海和北荒都不安宁,天君那边逼得紧呢,可神上就是不答应,这些日子谁也不见。而且呀,听说天君将司命神上召回来,就是打算让司命来劝神上的……”   殷徽略感诧异,可很快反应过来。   司药神君司掌仙药百草,再珍稀的药材,在司药神君手下比野草还容易养。   据说他炼药的功夫也极为卓越。据闻她费尽心思,足足两个月才炼成的两枚长生丹,司药神君一日之内能炼出十余颗。   平定东海和北荒之乱,怎能少了这么一位?   初时青黛还有顾虑,可看殷徽病恹恹事不关己的模样,渐渐没了顾忌,一来一往,与赤芍讨论起来。   殷徽说不了话,听力却好得很,在旁一边吃仙果,一边听得兴致勃勃。   大约两个时辰后,两名仙侍终于停下,殷徽吃完最后一颗仙果,已经将司药神君生平几千年听得一清二楚。   什么性格清冷,深居简出,少言寡语,不喜生人,隐居在昆仑墟的三千余年不知赶走多少仙侍。   这套路放在凡间可以编话本,足足讲上三天三夜,赚个盆满钵满。   神仙们虽然无聊,可谁也不敢编排司药神君,毕竟司药神君的仙草丹药是好东西,谁也不忍心拒之门外。   正月里亥时,凡间早已陷入黑夜,昆仑墟上虽然是昏暗天色,却依然罩着一层明月似的微光。   昆仑墟是凡尘之上、九天之下的天地灵秀所在,终年如春夏,少有纯黑的天色。   赤芍与青黛刚选入昆仑墟不久,拣完药草后无事可做,早早歇下了。殷徽在窗前坐了许久,确认隔壁没有动静,便披上仙侍们常穿的衣裳,拎了盏灯,悄悄往不远处云山雾罩的宫殿摸去。   赤芍白天提及神君住处,说是异常诡异。她们二人从西荒选来,只远远见过神君一面,也看不清面容相貌。   虽说是洞天福地,夜色中微风依然清凉。出了连波苑,往西北角走了一会儿,身边层层花木渐渐稀疏。殷徽站在一扇破旧木门前,拿出采华草嚼了几口,闪身钻入门后。   神君身边没有仙侍贴身跟从,连居处也是冷冷清清,平日不许任何仙侍踏入。   不过,毕竟神君居所,不会有太过高深苛刻的术法,加上可指方位的采华草,找寻起来并不难。   殷徽站在沉霜殿前,慨叹地摇头。   金石玉砌,画栋雕梁,不足以形容沉霜殿。凡间的梅园与之相比,已经可以算是茅屋。   她甚至觉得,千年前接受天医仙职时到过的太清殿,也不及此处精巧。可见司药神君地位,确实非同一般。   殷徽回头望了眼连波苑,仿佛低矮如尘世,云霭一起,又缥缈不知所踪。她揉揉眼睛,蹑手蹑脚钻进了沉霜殿内。   从外看唯有偌大一间殿宇,她挑准了侧殿进去,里面却别有玄机。   入眼是吞天的漆黑,殿门关上,连外面的月光也透不进来。殷徽拎着灯,小心翼翼地凑到每个药格前看。   她运气不错,这正是神君存放药材之处,与凡间无甚不同。粗略扫了一眼,柜子层层排开,似有几十排之多,灯火照不到尽头。   殷徽脚步极快,低矮的药格尽数看了,都是些治疗外伤的药材,并非全是仙草。灯火往上一晃,药柜直抵殿梁,不觉有些发晕。   矮些的还能辨认,再高的便看不清了。她趴在柜子上瞪大眼睛,依稀辨出顶端某格的“洞冥草”三个字。   看来是将珍稀药草全放在高处,反正他身为神君,手指一勾便能取到,还能防她这种千八百年出现一次的贼……   殷徽打起精神,目光不经意往旁一偏,仿佛浑身血液都冻住了。   药柜顶端,灯火照不到的角落,两颗幽蓝点缀在浓稠的黑暗中,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。   一刹那的恐惧过后,殷徽反应过来,下意识往后退去。   随着她的动作,幽蓝飘了起来,居高临下地盯着她,带着警告和审视。   殷徽暗自后悔,只觉自己轻举妄动,竟忘了神君除了仙侍之外,可能还有役使妖兽在此守卫。   役使除掉侵入者不需神君同意,况且她身为天医,居然鬼迷心窍,深更半夜跑来偷司药神君的仙药……   殷徽慢慢调整呼吸,后背抵上药柜,那抹幽蓝陡然加深,径直向她扑来。   背后的柜子看似高大厚重,却在她的倚靠下轻飘飘地晃了两晃。   ……不妙!   殷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方是警告她远离药柜,然而为时已晚。   宽阔的殿堂内,一排排高耸的药柜就如脆弱的林木,一个接一个地,直挺挺倒了下去,发出惊心动魄的闷响。   殷徽手持灯火,被扬了满身尘土,保持一手伸出的姿势,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。   声响在殿里久久回荡。她拍去灰尘,想起刚才似是看见那抹幽蓝扑过自己,再往头顶照去,已经不见踪影,便回头看向几十排倒下的柜子,试探地走了过去。   左右今日不得善终,若是神君知道他的役使被她害得受伤,还得罪加一等。   如她所料,走过□□排药柜,一只似狼似犬的灰白色妖兽蹲在柜子边,一只后爪压在柜子下,目光冷冷地盯着她。   殷徽脸上发烫,连忙放下灯火,蹲在妖兽身旁查看它伤势。   灰白妖兽看了一眼尘土里的“稍等”二字,又看着她四处翻找,不一会儿便拿着几株药草回来。   妖兽身上没有别的伤,唯有后爪压在药柜下,已经流血骨折。她先敷了药草止血,又掰了一旁两块磕碎的木板包扎固定,才深出一口气。   它的目光有所缓和,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。殷徽前后思量,忽然将它拖向倒地的药柜。   “……?!”   殷徽将它囫囵塞进一只半扣在地的抽屉,余下它一双幽蓝眼睛露在外面,惊疑莫名。妖兽挣扎一阵,只是抽屉卡在地面和药柜间,它暂时无法脱身。   抱歉,急用。   殷徽地上留下四个大字,匆匆收拾了倒出药柜的药材,在妖兽恼怒的注视下,满面歉意地消失在沉霜殿外重重雾霭中。   ☆、明玄沉霜   沉霜殿前,杜仲将事务尽数分派,才端起早已备好的清淡饮食敲响了门。   卯时初刻,昆仑墟上日光稀薄。殿内却香雾缭绕,门窗紧闭。男子一动不动地坐在桌案后,面若沉水,目光冷凝。   “已经全部吩咐下去了,隔壁药房暂时不整理。天君那儿也回了话,说天医大人近几年下落不明,恐怕暂时找不到。”   杜仲仔细打量桌案后男子的神情,想了想。   “回禀神上,现下昆仑墟仙侍共有二十六位,都歇在沉霜殿之下。神上且放宽心,要将人找出来,并非难事。”   他没有反应,杜仲为难地想了会儿,小声地道:“神上莫非,饿了?”   桌案后目光唰地投射而来,杜仲只觉被穿个透心凉,便强忍笑意,躬身退出。   男子依旧岿然不动,外面却蓦地传来杜仲的大笑。他冷冷看了外面一眼,又面无表情地垂眼,看了看自己受伤的脚,黑色眼瞳泛起幽蓝暗潮。   ——砰的一声,掀翻了桌案。   幸好早早将附近几个仙侍遣出去了。   听见殿内动静,杜仲暗自庆幸,强忍着笑,状若癫狂地走出了沉霜殿。   司药神君大发雷霆,作为役使,他委实无辜。   奉命去北海送药,回来却发现神君不在。初时他没有在意,以为神君被天君逼得烦,躲到某处清净去了。   回来第二日,第三日,神君一直没消息。他心有疑惑,恰逢几个仙侍回昆仑墟途中遭袭,受了重伤,他便去侧殿取药材。   然后,他第一眼就看见了侧殿的一片狼藉,第二眼看见某个倒地的药柜下,埋着一只疲惫不堪的妖兽。   正是他的主人司药神君。   他从未见过神君如此狼狈的样子。   即便是在两千年前,他被南荒妖君为难,不得返回九天时,他依然如高岭之花,凛然淡漠,遥不可及。   神君常年与药草相伴,对衣着摆设要求苛刻,必须纤尘不染。   然而他刚发现神君时,他正扣在自己药柜下,身上铺满了大大小小的药草。   杜仲觉得,在那时,他似乎从主人眼中,看到一丝绝望。   杜仲回过神后吓得不轻,满面胡子颤颤悠悠,大嚎一声扑上去,将他从柜子下解救出来。   外面等候的小仙侍听见动静,惊诧不已,急匆匆围过来,正好看见深居简出的神君被杜仲扛着,一步一顿地走了出来,衣袍沾血,似乎受了重伤。   他开始也这么以为,然而将神君安顿好,却发现神君最缺的不是伤药,而是饮食。   天君派人送来了不少东西,神君悉数奉还,只留下了一批长生果。   ……不过也对,他孤零零困在侧殿起码三日。神君虽然不会饿死,右脚的伤也得到及时处理,可惊怒交集地被扣在药柜之下那么久,看上去消瘦了不少。   神君从前暗沉如深渊,现在则是汹涌如烈火,随时准备将罪魁祸首烧得灰飞烟灭。   杜仲绞着胡子,为那位闯祸的仙侍摇了摇头。   偷偷熬了两次药后,殷徽的伤势好转许多,看上去精神不少,便自告奋勇,帮赤芍二人做些杂活。   她顶着司命神君役使的名头,是现今昆仑墟上最闲的人。   神君在昆仑墟上遇袭,众仙侍都忙得不见影子。消息传到九天,连天君都震怒不已,怕北荒和东海从中作梗,另拨了兵将巡守昆仑墟。   外头的大风浪掀不到连波苑。赤芍和青黛得了加紧采集药材的命令,也只比平日多忙半个时辰。   “隔壁都还忙着呢,就我们这儿清闲。”   赤芍懒懒地坐在水边,露出藕节似的小腿,有一搭没一搭地掀起水花。青黛对她摇摇头,示意她别乱说话。   “怕什么?她们什么心思,我们能不知道?”   赤芍不屑地吐出果核,果核掉入水里,挣扎着绽出袅娜嫩枝。   她瞥见殷徽询问的眼神,促狭道:“你猜猜,她们为何如此殷勤?”   她在地上写了个“药”字,赤芍摇头:“这是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了。神上司掌百草仙药不假,可若能得他垂青,他的各类仙药,乃至长进修为的法子,不就唾手可得了?”   即便不屑其他仙侍的行为,赤芍说起神药仙草,依旧怀着些许憧憬。   殷徽无声地笑笑,继续闷头分拣药材。   她在找到白漓做役使之前,因无人护佑,是八荒妖兽眼中的肥肉。   追杀,堵截,扣押,都是家常便饭。甚至有一回走投无路,被迫向东荒妖君寻求庇护。   这么看来,她与司药神君,还是有几分相似的。   不过,仅仅役使受伤,就上报九天说自己遇袭,这司药神君也不免任性了些。   荷风轻来,水面微皱。殷徽拣着药草,不知不觉困了,倚在亭里睡了过去。   赤芍与青黛低语两声,似是出去了。她昏昏沉沉,不知过了多久,忽然被青黛摇醒。   青黛几分愧疚:“青青,我真是没法了,求你帮帮忙。先前赤芍她送药去沉霜殿,可杜仲大人却说人没到,让我们再送一份去。我又得去西荒采药,脱不开身,能否……”   殷徽端着木盒,假装自己从未到过沉霜殿,一路磕磕碰碰,拖拖拉拉地到了大门前。   白日里,沉霜殿更像是被花草簇拥托举,四周云霭翻涌,屋瓦流泻出粼粼金光。   门口有进出的三两仙侍,均是对一名中年男子恭恭敬敬。她深吸一口气,微微低头,走上前去。   “名姓。”   杜仲低头翻着名册,没听见回应,诧异抬头。殷徽将木盒递到他眼前,指指自己喉咙,示意自己无法说话。   “青黛……”杜仲看了木盒一眼,撑着额头,将她与名册上青黛的画像对比一番。   见她打量自己,杜仲似是无事地摆摆手,“莫要冲撞了神上,他如今正在气头上,我带你过去罢。”   虽然仙侍们都抱着觊觎窥视之心,然而司药神君积威已久,她们送药到沉霜殿,均是大气不敢出,有些胆大的也只敢偷偷往上瞧一眼,将药材放下便离开。   药材堆得离神君足足十几丈远,正殿里空荡荡的,唯有一套桌椅与一张锦榻,黑曜石地面温凉光润,散发出久远的色泽。   桌上药茶氤氲,书页许久不动。明玄直直坐着,双目微阖,眉头紧皱。   二十六名仙侍已进来二十四个,都不是那天看到的人。   那猖狂贼子,当真是昆仑墟的仙侍?   他再次睁眼,眼神一凝,落在刚刚进来的女子身上。   刚踏入沉霜殿,殷徽便察觉神君盯着自己。她沉住气,将药材放在先前的药材旁边,转身要走。   上座忽然开了口:“青黛?”   殷徽一愣,点了头,不敢与他对视。   神君清浅一笑:“你不是青黛。”竟是十分笃定,“说罢,究竟是谁的役使?”   他目光下移,定在她腰间玉佩上。殷徽一僵,十分懊恼。   跟进来的杜仲不知何时堵在门口,腰间悬着与她腰间青色那枚神似的浅黄玉佩,正瞅着她蔫蔫地笑。   旁边杜仲靠近两步,殷徽心下一紧,连忙做出“司命”的口型。   杜仲止住脚步,询问地看向上座。明玄盯着她,眼神晦涩不明:“我竟不知东渊去了趟东海,竟收了个役使回来。”   东渊是司命名讳,殷徽心虚地摇头,强自无辜:我也不知为何。   明玄眼睛微眯,当即被气笑了。   杜仲胆战心惊地看着自家神君突然笑了,笑着笑着又咳了起来,赶忙上前:“神上莫要着急,左右是司命神君的役使。我这就去一封信,请司命神君过来。”   明玄本就染了风寒,火气上来,咳得无法言语。杜仲会错意,他却忽然淡定,似笑非笑地点了头。   等司命一到,她这谎就圆不下去了。   到时候怎么收拾她,还不都是看他脸色。   他再次看向殷徽,却稍稍一怔。   在他出神时,殷徽已经从地上药材中拣了几株,见他看来,指指喉咙,又指指手中药材。   她穿着仙侍的青灰外衣,手指白净纤长,捧着青碧药草,犹如盈盈瑶草,甚是养眼。   明玄没有说话,只端起药茶,细细啜了一口。   沉霜殿门在身后关上,隔绝了神君的注视。殷徽跟着杜仲,只觉出了一身冷汗。   正如白漓所说,这司药神君,并非易与之辈。   若是没有司命役使这个名头顶着,她今日能否走出沉霜殿,尚未可知。   相比面若冰霜的司药神君,役使杜仲显得亲切多了。在殿内看着他乱糟糟的胡子,亦能缓解几分紧张。   “且送你到这儿,神君还有事吩咐我。司命神君来之前,你还是住在连波苑罢。”   她颔首致谢,忽然想起什么,连忙拦下他。   “你说赤芍?”   说起这个名字,杜仲脸色略显怪异。殷徽不解,却听他道:“赤芍怕是不能与你一起回去了。她擅自将仙药交给凡人,犯了天条,能不能保住仙籍,还得看神君的意思……”   ☆、仙侍赤芍   月色皎然。   殷徽慢慢揉着湿发,打开了房门。   庭院里密密缠绕着葡萄藤,藤影斑驳,矮墙边堆着一丛丛怒放的蔷薇花。一旁小厨房里散发出苦涩药味,隐约有柴火轻微响声。   这处院子在连波苑之下,昆仑墟的边缘,以前是一位道行浅薄的低阶仙子住着,是以保持着凡间风貌。后来那位仙子外出云游历练,院子便辗转落到杜仲手中。   司药神君当着她的面不曾发作,可次日一早,便以身份不明为由,下令将她撵出昆仑墟。杜仲的承诺便无法作数,只得将她领到这间院子,暂时安顿下来。   青黛下午来过,送了些伤药,身边还跟着直揉脑袋的杜仲。趁青黛不注意,杜仲往她手里塞了两颗长生果,充满歉意地笑笑。   说起司命神君过几日便到了,杜仲眼神满是同情,似是不忍看到她被神君处置的悲惨下场。傍晚她整理院子时,意外在蔷薇丛中发现一张纸条,上面言语谨慎地指点她逃离此处,弄得她啼笑皆非。   她仰头看了眼不远处仿佛飘在云海中的仙境楼阁,莞尔一笑,坐在葡萄藤下擦拭长发。   其实,比起住在连波苑,她更偏爱此处。连波苑美则美矣,太过秀丽了。这间小院朴实无华,虽然也属于昆仑仙境,住起来却更踏实。   半个时辰后,药熬好了。殷徽将药盛出,放在院子里晾着,回头翻出青黛偷偷给她摘的药草,揉搓捻碎,仔细涂抹在胸前伤处。   神君的药草效力强劲,不过几日,内伤就差不多好了,唯独胸口斜着一道触目惊心的青紫,只盼能尽早消退。   过腰的长发软软地垂过肩膀,鹅黄单衣褪去半边,露出光洁莹白的肌肤。   墙头上一条影子刚刚落定,险些摔下墙去。   明玄此时走也不是,不走也不是。   他是循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药味出来的。不走,蹲在墙头看姑娘衣裳半解,简直是小人行径;走,这昆仑墟上上下下现在都是他的,更何况她手里的药草明显是从他那里顺来的,哪能这么一走了之。   神君暗恨自己为何不将杜仲派出来看看,非得自己走动。   他内心天人交战之时,殷徽已经上完了药,抬头便看见了墙头蹲着的妖兽。   四目相对,殷徽第一眼便认出了是被她弄伤的妖兽,连忙起身迎过去。却看见妖兽明显僵住,脚底一滑,仰天摔进蔷薇丛里。   明玄一动不动地坐在榻上,盯着殷徽看了一会儿,才移开视线,打量这间屋子。   屋子很久没人住,却被打理得井井有条,常用物什一应俱全,并且干净整洁。   杜仲办事利落,却不擅长打理细枝末节,很显然都是眼前这位假役使的功劳。   今日不幸中的万幸,大概是出沉霜殿时化了形状,此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干脆趁这机会好好打探一番。   而且看她温柔耐心的样子,与先前沉霜殿里谨小慎微的模样迥然不同,令他有些迷惑。   似乎她误会了什么?   殷徽握着妖兽右腿,仔细给它上药,一面声音嘶哑地问道:“你怎么出来了?神君的药效果不错,怎地拖了这么些天,伤还没好?”   他这几日忙着应付天君使者,脚上的药没换过,更何况有了这伤,他更有理由推拒天君,便没怎么管。   明玄默然,殷徽却误会了,连忙安慰:“柜子是我弄倒的,我也不知里面竟是空的,是我不好。若是他还怪罪你,不如我明日就去向他解释,省得你遭这个罪……”   后知后觉地,明玄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竟是被当成了役使,不免感到好笑。   此刻的情形不容他解释,他也懒得开口,徒惹麻烦。反倒是殷徽以为他被刁难,倍感抱歉,手下动作更加轻柔。   这边上完了药,殷徽忽然想起来院子里还晾着一碗,连忙奔出去,将药一饮而尽。转头见妖兽慢吞吞走出来,便上去将它抱起。   妖兽在怀里拼命扑腾,殷徽觉得好笑,将它面对面抱着,认真地道:“你现在还不能随意走动,必须好好休息。现在不早了,不如你就在我这里休息,明早再回去也不迟。”   “……”   她嘶哑着嗓子,格外认真地解释。明玄却焦灼不堪。被她这么按在怀里,他只觉浑身上下都要烧焦了。   而且,头枕着软软的东西,似乎还能听到心跳……   他僵住了。   殷徽以为它害怕,抱紧它连连安抚。大门忽然开了,青黛站在门口,刚要开口,看见她怀里妖兽,似乎想起什么,霎时间惨白了脸。   她正要开口,见妖兽微微摇头,强自镇定下来:“青青,我,我有事找你……”   “什么事?”   她白天刚来了一趟,殷徽不知她为何深夜到访。青黛却惨白着脸,没有继续往下说,似乎还在发抖。   “这是……?!”   殷徽往旁看了一眼,见她身后躺着个年轻男子,凡人装束,双眼紧闭,不知死活,顿时大惊失色。   青黛哆嗦着嘴唇,几乎要哭出来:“我不知道……我不是故意的!我告诉他赤芍连仙籍都要没了,他却不当一回事!我就……”   人命关天,殷徽放下妖兽,俯身试探一番,很快便长舒一口气:“没事,还活着。”   青黛恍惚地点头,贴着墙软软地坐在地上:“那就好,那就好……”   年轻男子脑后有一个肿块,应当就是青黛气急之下打的。只是青黛没注意力道,将人打昏过去。   她快速给男子检查一番,安慰青黛:“没事了,都是些陈年痼疾,不妨事的,你将他送下去就是。”   青黛下意识看了妖兽一眼,低声道:“就这么送下去?赤芍甘心,我也不甘心。凭什么赤芍对他掏心掏肺的好,他连看都不看赤芍一眼?!”   在青黛印象中,赤芍平日里大大咧咧,却粗中有细,开朗洒脱。青黛性子沉稳,却有些伤春悲秋,修炼的日子漫长无际,她常常感到萧索茫然。然而只要赤芍在,便不那么枯燥无味。   先前两人都在西荒一处小洞天里,司药神君广征仙侍,两人一齐入选,到了昆仑墟,又一起修习采集挑拣仙草,感情便日渐深厚。   一年前,赤芍变得心不在焉,修习之事也渐渐慢下来。青黛觉得奇怪,留了心眼,却发觉赤芍半夜里偷偷溜下昆仑墟,与凡间男子相会。   此事不曾触犯天条,甚至连先任天君也曾与凡人相恋。青黛本来只想提点两句,可她发现,赤芍竟会偷偷将仙药带给那名男子。   那人自幼体弱,又一贫如洗,但自从有了赤芍给的仙药,身子便日渐好转。   本来活不过十八,现在却能安安稳稳活过八十。   赤芍欢喜无比,没等到向男子表明心迹,男子却早先一步,向另一个凡人女子提了亲。   青黛坐在葡萄藤下,断断续续说着,最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殷徽坐在她身旁,也只能无奈。   司药神君的仙草何等贵重,连天君都得客客气气地讨要。   这等物什源源不断地拿到凡间去,用在一个凡人身上,竟也没有引起其他妖魅注意,不得不说赤芍运气不错。否则,莫说是仙籍了,怕是天君一个震怒将赤芍劈得魂飞魄散,也是极可能的。   待她稳住情绪,殷徽才问道:“赤芍如何说的?”   青黛犹疑一阵:“她回来后,我见她哭过,但她却让我别再提这事,还说以后再也不会见他,就当他死了。本来这次我让她别去,说这种人何必管他死活。她偏要去,还说要亲自问清楚。结果现在……”   她说着说着又要落泪,眼眶发红,盯着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男子,恨不得将他捅个肠穿肚烂。殷徽却叹道:“这事勉强不来,若是赤芍执意放弃,你也不该勉强他。”   “可……”   青黛忿忿然,还想说什么,被妖兽一瞪,不敢再开口。殷徽低眼看着男子,又叹了一道。   感情之事,如何勉强,种种姻缘又如何说得清楚。   赤芍之于此人,钱怜儿之于叶二,她之于……楚彦。   殷徽劝她想办法问过赤芍,莫要私下做决定,引得二人不快。只是赤芍尚被关押,若要问明白,恐怕还得经过一番波折。   “时候不早了,我该将这人送回去了。”   青黛起身,衣袖摆动间露出一道伤口,殷徽眼尖,问道:“怎么伤的?”   “近来昆仑墟附近多了不少妖兽,经常偷袭我们,天兵们说是从北荒过来的。”青黛蹙眉,“受伤的有十余个,人手都不够了。杜仲大人近来忙着找天医大人,但天医大人已经好几年下落不明了,我们只能随便拿药草应付着。”   殷徽本想开口,可自己现在实在不适合动用那个方法,便没表明身份。青黛却灵光一动,问她:“你对药草这么熟,其实是天医身边的役使罢?”   “……”   次日殷徽醒来时,妖兽已经不见,想必是回沉霜殿去了。   小院里日光暖然,微风和煦。她闲来无事,往厨下去煎药,杜仲却不期而至,带着奇特的笑容。   殷徽一脸迷惑,杜仲却诡秘地开口:“神君有话给你。赤芍仙侍一事,由你发落。”   ☆、岁月相忘   除了沉霜殿所属的玉玄宫外,昆仑墟上还留有许多殿宇,当初都是其他神君的。后来他们要么自己另选地盘,要么跟随天君去了九天,要么在外风流浪荡……现在还留在昆仑墟的,也只有明玄一位神君了。   从沉霜殿往下望去,越过缥缈云霭和星罗棋布的仙苑,昆仑茫茫白雪之下,有雄壮山河,与凡尘烟火。   沉霜殿后本是漫漫山野,他辟了一小块做药园,平日只由杜仲带信得过的仙侍打理。他则坐在殿内,或是燃起熏香闭目养神,或是门窗大开,任由大风横穿,满殿风声。   高处不胜寒。   十余名受伤的仙侍都在自己院落内休养,杜仲缺了人手,近来事情又多,忙得不可开交。九天却一直没有天医的消息传来,不知究竟是死是活。   想起天医,他莫名想起小院里那人来,却又摇头。   天医握着天君赐予的秘术,身边又有强大妖魅护佑,那个病恹恹的瘦弱女子,怎么看也无法与天医相提并论。   他的药房还是狼藉一片,不若等赤芍一事处理之后,将她留在这里,整理药材罢。   明玄走了神,思绪不知落到哪里。杜仲在他面前站了半晌,突然猛咳一声。   “话已经传到,她已经往静思狱过去了。”杜仲揪着胡须,清清喉咙,“神上为何将这事交给她办?”   明玄瞟他一眼。杜仲喋喋不休:“难道神上要将昆仑墟拱手送人?一个偷送仙药的仙侍,居然交由外人处罚,要是让天君知道,定是要派使者前来说教的!况且您要是不想动手,还有杜仲我……”   座中静默的神君冷冷掀他一眼,沉霜殿外的花草就如同长了眼,嗖地掷出两根藤蔓,将杜仲绑起,直勾勾吊上了殿顶。   杜仲涨红了脸,在顶上左右挣扎。明玄懒得搭理他,提起笔不知在写什么。他忽然不动了,直勾勾瞪着明玄面前字迹,眼神在明玄表情上掠过,想窥探其中端倪。   日光散漫,窗格淡影落在他脸上,几分莫测。杜仲顶着通红的脸,仔细看完了飘到面前的纸张,啧啧叹气。   相比昆仑墟上一片晴光,静思狱中显得暗淡异常。   殷徽拿着杜仲给的神君手谕,与青黛一起,忐忑不安地走进这间楼阁。   静思狱在玉玄宫东侧,关押昆仑墟上犯错的仙人。要进入其中,只能依靠各神君的手谕。   从外看是不起眼的两层小楼,进了正门,却是楼梯曲折向下,一眼望不到底。   手谕交由负责看守的仙人,二人被领到了地底第八层。带路的守卫朝里面指了指,自顾自站到一旁去了。   青黛来昆仑墟不久,只听说过这里恐怖,此刻身临其境,腿脚开始发软,只能扶着殷徽踉跄前行。   静思狱越往下越是看守紧密,第八层多是关押犯下重罪的仙人,整整一层也不过十余间牢房,看守给的符咒只能照亮五步以内,再远的地方就乌黑一片,隐约传来莫名的嘶吼□□。   站在第九间牢房面前,殷徽将符咒往前一送,正与循光看来的赤芍对上目光。   被关了几日,赤芍看上去略显憔悴,并无其他不妥。反倒是青黛这几日忧心得茶饭不思,甫见到她,便忍不住扑上去拽着她的手,望着她说不出一句话,呜呜咽咽,只顾落泪。   赤芍亦是一惊,慌张握住青黛的手,一面看向殷徽:“你们怎么来的?青黛,是不是你触怒神上了?!”   她的担心之色溢于言表,殷徽叹道:“赤芍……”   弄清楚二人来此的目的后,赤芍瞬间平静下来。   “青青你瞧,这里都是昆仑墟的重犯。除了我还有两个,一个是弑杀北荒妖君的,另一个曾刺杀司命神君。他们不曾被严刑拷打,只因最后都是极刑。”   殷徽一窒,青黛亦是放轻了呼吸,睁大眼睛呆望着她。   赤芍苦笑,却笑得云淡风轻:“我不敢妄求神上宽宏大量。进了这里,就没奢望能平安出去。”   殷徽低声道:“正是神君让我前来。杜仲说,神君不会杀你,但必须予以惩戒。”   “可曾交待什么?”   “神君希望你暂绝情思,交待了两条路让你选。夺你四百年修为之外,一是前往东海归墟思过六百年,二是夺取那人性命,由你挑选。”   青黛紧张地拽着她,赤芍却如释重负,浅笑:“说神上薄情寡性的仙人都瞎了眼,我铸成大错,竟能得到如此宽待……我去归墟便是。但我还有两个不情之请,还望青青替我说情。”   赤芍坦然接受惩戒,此外提出两个请求:希望神君能允许她最后去看那人一次,以及,赐她一枚忘情丹。   她将两个请求转述给杜仲后,杜仲很快带来了神君的手谕。给了她们两个时辰,和一队精良勇猛的天兵看守。   过惯了玉玄宫中温暖怡人的日子,殷徽险些忘了凡间还在正月,被青黛提醒,才与赤芍换了冬衣。   进入凡间后,天兵隐匿在二人附近,防止赤芍逃脱。赤芍戴罪之身,被褫夺了仙术,在凛冽的寒风中显得摇摇欲坠。   男子居住在昆仑山不远处的小镇子里,二人询问一番,路人指了指最大的一间新院子。   “没事罢?”殷徽担忧地看着她,赤芍却雀跃无比,小脸冻得发红,开心得抓着殷徽衣袖道:“我去归墟前还能见到他,高兴都来不及,怎会有事?”   殷徽几乎产生了错觉,仿佛她从未进过静思狱,仍然是暗暗恋着凡人男子的昆仑墟小仙侍。   赤芍却陡然一僵,紧紧拉住殷徽。殷徽循着她目光看去,看到了那日被青黛打昏的男子。   若非青黛之前交待过,殷徽真看不出男子原先体弱多病。二人方才问路时,路人说起男子,都是一副艳羡表情。   “不知是哪路神仙眷顾,原先一棵病秧子,居然长得这般壮实。”   “先前赵大夫看过,都不愿给他治病。现在可悔死了,出门躲着人走。”   赤芍呆呆看着男子,和男子身旁笑语嫣嫣的年轻姑娘,忽然转头对殷徽一笑:“你看我多厉害,认药材的本事比不上青黛,居然还能将他治得这么好!”   她说着说着,泪水扑簌簌滚落下来,嘴角笑意却比日光还灿烂。   二人站在街角偏僻处,可一个美貌姑娘如此落泪,已经引得不少人侧目。赤芍自觉失态,便牵着她悠悠地走,在镇子里一处破屋前停下了。   屋子年久失修,比起衍京通往鬼市的那间好不了多少,位置在男子的新院落南边不远处,甚至能隐约听见男子说话声。   赤芍示意她:“这是他以前住的,我俩以前都在这儿碰面。他现在身体好转,又吃苦耐劳,被富商看中,挑他做女婿——他身边那个就是富商的小女儿。”   殷徽心头一股无名火,想起青黛先前的话,忍不住开口:“他有今天,都是有你帮忙,否则连命都没了,可他居然就这样弃了你?!你为何要选择去归墟?”   “因为我心里还是有他……”   赤芍的声音浅淡,消失在院内传出的高声笑语中。   她仰头看着院墙,似乎想从天穹与院墙的缝隙中,窥见那人一丝一毫。   “我恨,我痛,可我怎么舍得……”   殷徽还想开口,赤芍却道:“为他做这些,是我心甘情愿。我不愿挟恩图报,更不愿他因为这个要报答我,就答应与我厮守。今日之后,我会服下忘情丹,将这段事情忘掉。但,”她一顿,“我还会回到昆仑墟。”   “如果我还能遇见他,我会亲手,杀了他。”   赤芍戴着只简单的银镯子,不似仙境之物,当是男子当年送给她的。镯子上原先似乎刻着两人名姓,如今赤芍的却被匆匆划掉,密密麻麻地,刻满了男子的名姓。   仙人能熬过六百年,可凡人呢?   殷徽无言,反握住她的手。   傍晚时分,二人在天兵押送之下,返回了昆仑墟。   赤芍似是哭累了,一路上有些恍惚,殷徽放心不下,便亲自将她送回了静思狱。   她的请求早已在整个昆仑墟传开,一路行来,竟没有听到仙侍们丝毫的欢声笑语。   玉玄宫上下飘浮着忘情丹苦涩的味道,神君已经开始炼药。殷徽早早闻见,看见赤芍疲累的模样,话到嘴边,还是咽了回去。   夜风萧瑟,月色朦胧。   殷徽心事重重,走到一半才发现下意识回了连波苑,只得半道上折回去。   平静的玉玄宫忽然飘起一阵尖锐的啸声,她正好走到静思狱附近,见几队天兵严阵以待,将静思狱入口团团围住。司药神君竟也在里面,他神情冷峻,眼神深沉,身后站着杜仲,还有几个不曾见过的仙侍。   “这是怎么了?”   怕赤芍出事,殷徽急急上去,杜仲见了,当即招呼几个天兵上前:“正好你来了。你是不是今日见赤芍仙侍时,将第八层其他牢门也打开了?”   她正好听赤芍提起过第八层还关着两个重犯,一时悚然,没有注意到杜仲诡异的眼神。   “犯人不曾逃走,还躲在静思狱某处,这段时日就劳烦你换个住处。”   杜仲示意天兵将她围住,眉头却忽然一皱,看向她身后。   静思狱前火光招摇,刹那寂静,天兵们均是愣住,连明玄也扬起眉,往她身后看去。   青黛默然,提着一柄短刀,浑身是血地从殷徽身后阴影处缓缓走出。她的目光越过杜仲,直直落在明玄身上。   天兵们提高警惕,殷徽亦是错愕不已,却见她将短刀横于掌中,面对明玄,挺直背脊跪了下来。   “我杀了一个凡人。”青黛语气平缓,“还请神君明察,将我放逐去归墟罢。”   ☆、秋后算账   偌大的药房里弥漫着药草混杂的奇特香味,殷徽蒙住口鼻,跪伏在地上,将药草一根根辨认过后,再放入一旁干净的木屉里。   昆仑墟上难得落了场雨,殷徽怕湿气影响药草,便将大门关紧,独自整理药房。   外面猛地刮了阵风,将窗子吹开,檐下雨水飞洒入内。她赶忙上前关窗,却听见隔壁杜仲放轻的说话声。   “那凡人男子的遗体,我已处理妥当。九幽阎君已经回信,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。”   “归墟那里,你亲自将她们送去罢。”   “是。”   中间沉默了一阵,杜仲又问道:“那青青姑娘的事……”   殷徽尚沉浸在赤芍之事中,乍听见他们说到自己,立时竖起耳朵。   那边没有传来明玄的回话,殷徽失望地关窗,却听明玄扬高声音:“偷听什么?过来。”   被捉住听墙脚,殷徽有些尴尬,然而她并非有意,便尽量做出乖顺的表情,慢慢挪到了隔壁正殿。   雨笠搁在门外,杜仲乱糟糟的胡子上沾了不少雨水,正瞅着她奇怪地笑:“青青姑娘,听见什么了,说给我听听?”   殷徽想还他两句,一吸气就被帕子上的灰尘呛住,咳得说不出话,连忙摘了帕子。杜仲趁机煽风点火:“神上可不喜欢你邋遢的样子,在隔壁用心收拾,少听墙脚,否则再闯点什么祸,可不是给神君做点杂活这么简单了。”   “……”   殷徽默然,只当他是空气。杜仲却深出一口气,哀怨地看了明玄一眼。   利用赤芍的事小设计谋,以审问之名,将人带到沉霜殿“严加看守”——明明是神君亲自提点他做的事,怎么就能如此坦然,一点都不怕她发觉。   明玄忽视他的眼神,凉凉地将殷徽从头扫到脚,再从脚扫到头,看得她浑身不自在。   “脏。”明玄缓声道,“整理完第一个柜子后,再过来把这边地面擦干净。”   她这才发现自己从廊下过来,在正殿里踩出一串湿淋淋的脚印,在其他纤尘不染的地面衬托下,显得格外突兀。   “能不能明天擦……”她声音低下去,“或者明天整理药柜?”   按照明玄的洁癖,这一大片地面都得擦到光可鉴人才行。然而隔壁药柜只整理了一小部分,全部做下来的话,她整晚都别睡了。   明玄继续清凉地开口:“药柜都是你弄倒的。”他盯着她的衣服看了一阵,皱眉:“明日别再让我看见这身衣服。”   衣服是青黛借她的,她在药房整理半天,早已弄得满身灰土。殷徽张大嘴,辩解道:“可我没有……”   “让杜仲给你准备。”明玄瞟了杜仲一眼,补充道:“记得把这身衣服洗干净。”   殷徽已经彻底没脾气了,默默盯着他,想从他脸上找出挑衅的意味来。   杜仲兴致勃勃地看明玄挑刺,一击掌,恍然大悟。   他差点忘了,神君还有药房这件事等着算账。   前日殷徽被带到沉霜殿后,事情很快便弄清楚了,不过虚惊一场。她正要离开,却被明玄一句话诈住。   “赤芍在静思狱里,怕是受了伤,你可以在药房挑些药草送去。”   她没多想,回道:“药房已经整理好了?”   沉霜殿上下静如死水,殷徽后知后觉,见明玄盯着她浅笑:“整个昆仑墟只知我受了伤,药房狼藉一事,唯有杜仲知晓——你是怎么知道的?”   一句话了然。   她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留了下来。看明玄的意思,是不整理完药房别想走。   想到隔壁三十五个倒地的药柜,她就觉得眼前一阵发黑。   她露出纠结的神情,明玄心情大好,手指在桌案边微微叩击。   “好好干活。明天一早,杜仲会亲自押送赤芍和青黛去归墟。”   殷徽一怔,稍稍一礼便走了出去。杜仲好奇地探出身子,看见她伏在药柜边,仔仔细细地分拣药材。   等到一柜子药材分拣完毕,地上已经码放了五十余个崭新的木屉。她将木屉清点一遍,和柜子对上号后,才疲惫地伸展手脚。   白天的雨已经停了,廊下唯有屋檐滴水的浅淡声音。她锁好药房,忽然想起还有隔壁地面没有擦洗,只得暗叹一声,去院子里折花叶。   满院子花草可以怡情养性,亦是杜仲打扫沉霜殿的好材料。她来这里没两天,杜仲便将花叶的使用方法尽数教给了她。   叶子每片都有双手并掌那么大,触之柔软舒适,殷徽好几年没接触妖魅仙人,满脑子都是凡人药方,一时想不起名称。   正殿里依旧门窗大开,杜仲应是休息去了,明玄斜斜坐着,一手撑着头,双目闭合,仍旧穿着齐整,看上去未曾休息过。   殷徽看得皱眉,将门窗依次关了,唯留下正门两扇,又点燃了两盏灯火,将正殿照得更加明亮。   “这边也得擦干净。”   殷徽吓了一跳,却是明玄不知何时醒了,正幽幽地注视着她。   一室暖然灯火。   殷徽还没来得及放下灯盏,被他吓得手腕一抖,倾斜出一缕灯油,淅淅沥沥泼洒在地上。   看着她先是欲哭无泪,又很快坦然地去擦拭,手脚麻利,明玄一时连沉霜殿被弄脏的郁卒都抛在脑后:“动作如此利索,当真在东渊身边待过?”   “在东荒待过一段日子。”殷徽闷声回答。   她被迫依靠东荒妖君时,那个挑剔的老妖君做过不少为难她的事。知晓她天医身份,又没有信得过的手下,便将她当侍女使唤,洒扫缝补样样不落,累得她整日恹恹的提不起劲。   明玄看着她闷头干活,想的却是另一件事。   他只当她是冒充司命役使的小仙侍,现在看来,她来路比他预料的要曲折得多。   不知想起了什么,他眼神渐渐幽深。   殷徽刚把灯油擦干净,想询问他是否可以了,抬头就看见他盯着自己,幽幽出神。   明玄凤眸湛湛,容貌比起四处招惹桃花的司命不逞多让,甚至比司命多了几分张扬。只是常年冷着脸,笑也是极浅淡的,便显得疏离了不少。   殷徽被他盯得发慌,无暇顾及他容色,惴惴地道:“神君?”   他的神情愈发冷淡。殷徽没有打扰,便朝他一礼,退到门口,慢慢擦拭白天留下的脚印。   外面月色淡了,渐渐又落起雨来。   殷徽擦到一半,将正门也关上,觉得有些冷,便抱起双臂,返回偏殿取衣物。   明玄静静坐着,困意如浪潮般袭来,却保持一个姿势不曾动弹。   视线有些朦胧,似乎看见她丢下地上一串泥水脚印,悄悄出了正殿。明玄下意识地考虑明天如何罚她,却被一件外衣稳稳罩住。   他猝然抬头,殷徽双手还没来得及收回,似是被他眼神惊住。   殿外雨声渐渐大了,殷徽嗫嚅着道:“这是下午杜仲给的,下雨了寒气重,就给你也取了一件。你若是穿不惯,我再找他另拿……”   杜仲给了她四五套仙侍衣物,顾及她身体不好,又给了两件裘皮袍子。   衣物都有些年月了,她一副小仙侍打扮,穿着袍子不显怪异。明玄的青色衣袍做工精细,合了凡间天衣无缝的说法,再披了她给的袍子,不免显得袍子寒碜。   殷徽没想到这步,连忙转移他的视线:“你先穿着罢,免得寒气伤身……”   明玄一言不发地将袍子扔在桌上,然后从身后矮柜中取出外衣披上。动作一气呵成,如行云流水。   她看了桌上衣袍一眼,默然扭头去擦地。   沉霜殿里安静下来时,已是深夜子时。   门口沉重一声闷响,杜仲结结实实摔了一跤,正惊悸地坐在地上,手里还拿着件外衣,喃喃:“这姑娘擦得太干净了点……”   地面光亮如新,杜仲心有余悸,又摸了一把,谨慎地爬起来。   “这不是我拿给她的?神上冷了还是叫我的好,毕竟和姑娘家抢外衣不像话……”   “开窗。”   杜仲不明所以,唠叨着将窗子全打开了。明玄稍稍转头,一眼就看见了侧殿内未熄的烛火。   因是暂住,杜仲只辟了原先存放医书的侧殿给她,离正殿不过十余步。窗子被风吹开条缝,正好能越过烛火,看见榻上蜷成一团的人。   烛火未熄,人却已经睡熟了。   杜仲感慨:“真不知是哪来的小仙侍,青黛当初在忘川边捡到她,人都快没气了。要不是以为她是司命神上的役使,真就丢在忘川边,任她自生自灭。”   青黛当然不会将这话对明玄说,杜仲怜惜她孤身不易,怕惹他反感,也不会有意提及。明玄头次听见,眉头微微蹙起。   “她那玉佩,我似乎有些印象。”   杜仲亦是点头:“似是在哪见过,不过想不起是哪位神君的。”   役使们的信物上都有天君的云龙纹,白漓那块也不例外。杜仲绞尽脑汁,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。   又一阵风吹过,侧殿的窗子完全打开,榻上之人似乎有些冷,往角落里缩了几分。   他眼神深邃,杜仲以为他不耐烦,担忧地朝侧殿看了看便退下了。   明玄径直望了会儿,缓缓走到门边,朝侧殿扬了扬手。   庭院重重花叶之下蜿蜒出嫩绿藤蔓,朝侧殿门窗上攀爬伸展。   打开的窗子渐渐合拢,雨水飘洒下,藤蔓枝叶舒展,竟颤悠悠地开出一朵花来。   次日一早,玉玄宫大小仙侍聚在沉霜殿前,均是悄无声息地垂着头。   殷徽站在仙侍之中,面色疲倦,身上骨头还疼得厉害,却直直地看着两名天兵捧着的玉瓶。   两只瓶中各开了一朵花,正是赤芍与青黛的真身。杜仲给众仙侍提点几句,无外乎修身养性一类的。仙侍们表情不一,有几个与赤芍青黛关系近的,偷偷撇过头落了泪。   一去归墟六百年,沧海桑田,究竟何时能重逢。   殷徽亦是有些恍惚。赤芍痴爱那名男子,甘愿领罚都不愿伤他一分一毫。青黛恨那人薄情,竟代替赤芍痛下杀手,却又要求神君将她一齐罚去归墟。   云层稀薄,日光锋利,两朵花在玉瓶中悄然绽放,尚自沾染两颗晨露。   训话只是走个过场,明玄点头示意后,众仙侍便先后散了。   她仍然望着玉瓶出神,杜仲打趣道:“青青姑娘舍不得了,不如一齐跟去看看?要我说,除了归墟底下骇人,四周的景色还真不赖。”   殷徽难得白他一眼:“你为了不让我跟去归墟,特地将我房门堵住?”   杜仲骇笑,偷偷看明玄一眼,不敢吱声。   她干活到半夜,浑身骨头酸痛无比,但心里一直牢牢记着今早之事,便硬撑着爬起来。   将近亥时,屋里光线却黯淡,她收拾齐整去推门,当即愣住了。竟是庭院植物一夜间堆满了她的门窗。无奈之下,她只得翻另一边窗户出去,刚刚落地,便看见房门被植物压成碎片。   她睡得熟,杜仲却一清二楚:不是他主人司药神君做的,还能有谁?   两名天兵捧着玉瓶不敢乱动,见她走来,露出茫然神色。杜仲亦是奇道:“你做什么?”   她笑了笑:“救命之恩,无以为报。”   明玄皱眉,右手结出起势,防她一时头脑发热,伤到自己,却见她取下青玉佩,将两只玉瓶一齐系住,双掌合握玉佩,闭上双眼。   咒诀声极轻,犹如落地银针,细不可闻。方才还有些萎靡的花朵渐渐张开,蓬勃怒放。   杜仲张大了嘴,又揉揉眼,不敢相信亲眼所见。连明玄亦是惊愕,右手僵在半空,许久不曾放下。   “啧,小徽儿,这次你躲着我用这招,被我捉个现行了——”   半空中遥遥飘来张狂大笑,杜仲对这声音熟得很,霎时间躲得没影。明玄抬头望了一眼,面无表情地扭头就走。   “你们主仆两个忒没良心,躲什么?”红衣男子在空中翘起二郎腿,得意洋洋。他对殷徽招了招手:“小徽儿,我陪他俩玩玩,这家伙先还你!”   他抬手掷出一道流光,殷徽怔愣原地,被流光化出的人形紧紧抱住。她眼眶一热,蓦地流下泪来:“白漓……”   ☆、第一役使   清晨寅时,杜仲准时骑在了小院墙头。   司药神君性格冷淡,要打理的琐事不多,平日卯时起他都嫌早。然而在他哈欠连天之时,白漓已经将院子打扫完毕,厨房里飘出淡淡白烟。   他将扫帚放下,进厨房不知做了什么,一股极淡的清香缓缓飘出,充溢在整个庭院中。   杜仲似乎听见了厨房里粥冒泡的声音,下意识咽了口水。   这几天光明正大在玉玄宫搜刮的草药都堆在院子角落,白漓在里面仔细选了几棵菜心,又回到厨房去。杜仲心焦万分,索性趴在屋顶上,抠开一片瓦。   两瓣百合洗净切成碎末,倾入粥中,缓慢搅拌。小火炉上白粥翻滚着,涌出几颗圆润的红枣。   旁边灶火早已备好,白漓洗净双手,将菜心入锅焯了一番,再起锅放入泉水中。昨晚备好的小碟饱满的香菇,全部切去菇柄,下锅炒软。   雪白的瓷盘上菜心早已码放整齐,香菇出锅后浇上汤汁。此时,百合红枣粥也熬好了,白漓盛了一小碗,又切了半边雪梨,从瓷罐中挑了两颗山楂果,摆入小瓷碟。   黑底托盘上摆着两颗山楂果,一碗百合红枣粥,一小碟香菇菜心,和半碗切碎的雪梨。白漓再三确认,这才端起托盘。   杜仲眼馋无比,口水却没刹住,从屋瓦漏洞中往下滴去,眼看要掉入粥里。白漓却轻巧转身,避开那缕口水,连托盘未曾倾斜,径直出了厨房。   春光明媚。   白漓撩开月色寝帐,殷徽不适地蒙住眼睛,辗转一阵,方才起床。   她更衣之时,白漓已去院子里打理花卉,将矮墙下的蔷薇稍微修剪,又将扫帚收在角落。回到屋子里时她已穿戴整齐,便打开窗子,撤换熏香。   山楂用以开胃,百合红枣粥伴以香菇菜心,饱腹又不嫌口涩或甜腻,用完粥菜后吃了雪梨,清新爽口。   杜仲蹲在屋顶看她用完早膳,郁闷得滚在一旁,使劲揪着胡子。   有殷徽白漓在前,他觉得明玄是九天九幽最好伺候的神君。   还有便是这白漓,明明是妖兽,怎有这么好的手艺?   趁着两人都在主屋,他偷偷翻进厨房里,准备将剩下的粥和雪梨吃了。背后白漓的声音凉凉响起:“那都是给司命准备的,为的是防他抢我家主人的早膳。你若是不怕死,大可动一次试试。”   杜仲嗖地收了手。   白漓的手艺十分勾人,莫说是杜仲了,连司命在沉霜殿站着,想到白漓在灶上留的早膳,心里都痒得不行。   “算了算了,且放过你!”   司命终是受不了,奔着早膳而去。过了许久,一小块黑曜石动了动,明玄凭空出现其上,显得十分疲累。   外头似乎有人,明玄以为是殷徽,眉头皱起:“你只收拾了第一……”   他突然没了声,眼睛冷冷一抬,看向门外的不速之客。   白漓站在门外,根本没有进来的意思,只是瞥他一眼,缓声道:“我家主人身子不适,剩下的事情由我来做。”   “不适?”   白漓浅淡地冷笑:“主人重伤落入忘川,尚未痊愈,又为神君鞍前马后,望神君体谅一二。”   这话绵里藏针,讽他明知殷徽有伤,还要逼她做事。再加上动用了天医以命换命的法术,不休养大半年回不来。   他的笑是温和的,眼神却如刀子,将明玄来回刮了几遍。明玄负手而立,默然不语。   “这几日我会将药房整理妥当。主人情急之下取用的药草,我会命手下采集,悉数奉还。还请司药神君,勿要为难我家主人。”   司命将百合红枣粥一扫而光,抓起雪梨大口啃咬。杜仲被分了一小碗,便拿筷子一点点拨进嘴里,怕吃得快了,不够尽兴。   “小豹子的手艺一如既往的好。”司命桃花眼斜斜一挑,朝殷徽抛了个媚眼,“小徽儿,不如将他让给我,我另给你找只役使妖兽——饕餮怎么样?你可知我在凡间有多久没好好吃东西了……”   殷徽笑吟吟地捧着药茶:“你当真能让他跟你走?”   司命一个哆嗦,嚼着雪梨连连摆手,含混不清地道:“还是算了,我宁可吃两百年锅巴,也不愿被自个的役使挠成花脸。”   杜仲好奇地看过来,司命面有戚戚焉:“北荒雪豹果真凶残……”   白漓刚成为殷徽役使不久,司命便提过这话。某天他玩性大起,偷了殷徽的扳指,又药昏了白漓,想偷偷带他走。   哪想到白漓醒来后,看见扳指在司命手里,以为殷徽被他害了,当即化了原身扑上去,他急忙退后,还是被一爪子挠在脸上,当场血流满面,大半年没敢寻花问柳。   回想起那劲风一爪,司命心有余悸,摸着左脸和脖颈悻悻然:“幸好躲得快,要不然被抓断了脖子,真得英名扫地。”   一只雪梨啃完,司命将梨核抛到窗外,从怀里掏出个锦囊。   “鬼市忘川边捡到的,已经破了,过两日我带你去趟九天,找天君拿只新的。”   锦囊里是她的玉扳指,镌有云龙纹的一侧现出裂纹,显得黯淡无光。她拿起扳指逆光端详一阵,摇摇头:“不必了。”   司命眯眼,“你不要小豹子?那我不客气了。”   扳指破裂,便无法再约束带玉佩的役使。她若有危险,白漓也无法感知。   司命摩拳擦掌,准备好好劝说白漓一番,却听她低声道:“我知道北荒近来不安宁。”   司命一怔,玩笑神色收敛起来,“你打算放他回北荒?”   “我怎能不放?你来昆仑墟,不就是这么打算的?”殷徽反问道。   “是啊……”司命长指一伸,拈起一颗山楂舔了舔,“我捡到他后,是打算将他绑回北荒的。”   当日白漓紧追着她扑入水中,本想寻机拉她上岸。但忘川暗流汹涌,没一会儿他便自顾不暇,最后在九幽被鬼差发现。因为还有一丝活气,便带到了阎君面前,请阎君定夺。   司命恰好从东海回来,去阎君那儿讨杯水喝。鬼差抬来个老熟人,他顿时乐得水都不喝了,卷了白漓就跑。   东海和北荒连年动荡,天君坐卧不安,派了几千天兵下界搜寻,将他从凡间花街柳巷揪回九天。   旨意接二连三砸到他头上,命他立即前往东海和北荒。   他忙着更改命格,又四处斡旋,费尽口舌,好不容易稳住了东海的老头子们。剩下最混乱棘手的北荒,正是一筹莫展时,忘川水给他送来了白漓。   七百年前北荒妖君被手下暗害,全族悉数罹难,唯有幼子白漓因顽劣不堪,送下衡天山独自历练,阴差阳错保住性命,却流落在外,不得归山。   “这几年我寻不到你,却在九幽让我碰见白漓,如此机会怎能放过。”司命瞟她一眼,拨弄着瓷碟中的山楂,“北荒虽然各自为政,却都是旧臣,希望拥立幼主。我花大力气救了他,结果可好,又像从前那样,醒来没看见你,抬手就是一爪挠过来。”   她苍白的嘴唇微微一动。   “为了镇住他,我连天君的八荒印都请动了。刚听见北荒两个字,他就开始不吃不喝装死,娘的,简直要气死我!这回我还得谢谢明玄,要不是他送你的消息过来,我只能还你一张豹子皮了。”   殷徽失笑,盯着药茶,轻声道:“可不是么……”   “活了好几千年,从没见过这么死心眼的役使。”司命桃花眼波光流转,似笑非笑地看向杜仲,“不如这样吧,你跟着小徽儿,我好把白漓换下来送回北荒去,如何?”   杜仲嘎嘣一声咬了筷子,疼得腮帮子直抽,含泪推拒:“司命神上别拿我打趣了,您亲自挑一只给天医大人不好么?我要是走了,谁照顾神上?”   司命咕哝:“也是个怪人。”   殷徽不解,杜仲没有接话,司命悠悠地道:“他催长百草的能耐是天生的,因为这个吃过不少苦头。沉霜殿那么空,都是以前养下的习惯,怕有人躲着暗害他。为了这个,天君赐了六千幻境给他,地面每块黑曜石都是一个入口。换掉杜仲,我怕他会忍不住先杀了役使。”   窗外隐约可见高处云霭缭绕的沉霜殿,殷徽叹气,将药茶一饮而尽。   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。她身为天医都吃了那么多苦,司命短短话语背后,她简直不敢想象,被人知道有催长百草的能力后,明玄过着怎样的日子。   或许是这段过往太过沉重,司命带回话题:“你若是肯放他就好了,否则我也只得带天君旨意,押着明玄去北荒。那边天兵死伤惨重,缺他不行。”   她握紧玉扳指,慎重地点了头。   司命还想说什么,小院里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。司命俊脸一僵,骂了句娘,丢下啃了一半的山楂果不见踪影。杜仲见势不妙,索性翻出窗子不见了。   脚步声在房门口停住,不再前进。殷徽沉默片刻,缓缓上前,打开房门。   足有她肩膀高的雪豹坐在门口,皮毛光亮艳丽,金色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,喉间呜呜低叫,似是千万般委屈。   ☆、暗中交锋   “让我看看你的伤。”   殷徽瞥见他身上几处新长出的皮毛,探手过去。雪豹转头,将她手腕轻轻咬住,呜了一声。   “听话。”殷徽抬起左手敲他一记,雪豹松了口,乖乖坐着。   两人重聚后,她一直没找到机会看他伤势,此时自然不会放过。雪豹察觉到她的颤抖,稍微向前走了小步,歪着脑袋蹭了蹭她。   “与我一同去北荒罢。”   殷徽一愣,气得揪了他耳朵一把,“带着我回北荒,你用什么身份面对那群旧臣?天医役使?你觉得一只役使妖兽,能做北荒妖君?”   雪豹闷闷地一扫尾巴,“其他人照顾你,我不放心。”   她揉揉雪豹毛绒绒的脑袋,缓声劝他:“不用担心,楚彦还活着的时候,我不去凡间便是。等你平定了北荒,我再来北荒看你。”   雪豹低呜,没有回答。殷徽轻轻给他顺着皮毛,也没说话。   白漓刚到她身边时,因北荒动乱异常,便安静地跟着她生活。后来北荒有所好转,她夜半醒来,偶尔能看见他倚着窗外,或站在庭院里,望着北边出神。   “北荒安定,八荒都能平静不少,我也能轻松许多,你说是不是?”   雪豹微微点头,仍旧不舍地看着她。她浅笑着抱住白漓:“这段日子你好生想想,我去向司命说个情,请他宽限些时日。况且你的伤没好,我也不放心让你离开。”   晌午一过,殷徽便换了衣裳,前去沉霜殿。   白漓本想将她带下昆仑墟,但顾及她不宜长途奔波,便将她带回之前她住过的小院悉心照料。身份由来路不明的小仙侍,变作天君亲指的天医,路上碰到的仙侍们均是对她敬畏有加。殷徽不由得生出几分世事苍茫之感。   杜仲没有像往常一样迎出来,她拾阶而上,敲响了正殿大门。   “神君?”   敲门声在正殿里悠悠回荡,她细听了会儿,里面却没有回应。   窗子没有关紧,殷徽探身看了看,殿内似乎有人,便没有继续敲,乖乖站在门外:“仙侍们的伤,都是北荒妖魅所为,我先替白漓赔个不是,另想求些药草,给仙侍们医治用……”   话没说完,一旁药房的锁啪嗒落地。她一愣,朝门内微微行礼,悄悄走开了。   似是想到上次不慎碰倒药柜,她翻动抽屉的动作格外小心。   明玄立在窗边,听着隔壁拉动木屉的声响,缄默不语。   之前白漓将药房收拾完了,竟连一声招呼也没打,匆匆离开沉霜殿,避他如蛇蝎——自然是认为他不近人情,想尽办法折腾殷徽。   他心里浮出莫名的不悦,看向自己的右腿。   有催长百草的能耐,却不知如何医治,只能拿仙法硬撑着。说不定等到所有仙侍痊愈了,她要离开昆仑墟了,他还得拖着脚伤找她问诊。   殷徽很快挑好了药材,蹑手蹑脚离开沉霜殿。明玄眺望小院,微微觑起双目。   看来,是时候亲自走一趟了。   赤芍两人还在时,殷徽便察觉到昆仑附近的妖兽来路不一般。问过白漓才知道,竟是一些北荒旧臣听说白漓要找她,在昆仑墟入口设了埋伏,有仙侍出入便围攻一番,宁可错伤不愿放过,妄图逮到殷徽,将白漓逼回北荒。   白漓现身后,妖魅们老实了一阵,很快又蠢蠢欲动。昨夜响彻昆仑上下的一声怒吼过后,底下骚动一番,彻底安静下来。   连累诸多仙侍受伤,殷徽自感愧疚,遂请杜仲帮忙,在小院里为仙侍们看诊。   天医亲自出手,加上一只很可能成为北荒妖君的役使妖兽,仙侍们成群结队地往小院来,甚至有不少附近独自修行的小散仙也递了拜帖,希望面见天医。   殷徽庆幸听了白漓的话,否则看这盛况,一个个都用以命换命的法子来治,还没治完她就得倒下了。   昆仑墟的日子过得舒心,除了被妖兽抓伤的,许多仙侍只被割破过手。殷徽不厌其烦,一一问诊,开了方子抓了药,又再三叮嘱她们好好养伤,连杜仲也按捺不住,请她开了方子,急急忙忙跑走煎药。   “这位仙子妹妹,我见你容色秀美,身姿窈窕,日后定能修成上仙。不如你陪我去凡间游玩一番,我偷偷教你修炼之法,如何?”司命深情款款地执起一名小仙侍的手,桃花眼波光潋滟,全不顾对方又羞又急,将纤纤玉手放在鼻翼前,动情地道:“幽兰之香,沁人心肺……”   那幽兰之香情急之下,甩了一巴掌来。司命大笑着躲过,刻意压低声音:“你怕什么,本神君又不会吃了你——”   他声音低沉魅然,刻意咬重了“吃”字,小仙侍气得双颊通红,捂着脸慌慌张张跑远了。   “不解风情呐不解风情,我看啊,得把明玄这冰块搬上九重天去。再让他待在昆仑墟,上上下下的仙子妹妹都要变成他那副德性。九天的老顽固们太多,整天吵得本神君头疼,正好让他出马镇一镇……哎,什么味道?”   司命再玩下去,仙侍们都要被他吓跑了,殷徽便让白漓炖了他最爱的蹄髈。   香味一散,司命眼冒绿光,从墙头滑下来便窜进厨房。   白漓施施然擦了手,将门关好,掩住背后狼吞虎咽的司命。殷徽失笑,转过头来,却见不少仙侍目不转睛地盯着白漓,一时哑然。   上古时天君封了八荒诸侯,有四海龙君和四荒妖君,个个都是龙凤之姿,风采卓然。白漓虽然自幼颠沛流离,少有安稳日子,北荒血脉却变更不了,稳稳传承了一副好相貌。   他妖兽之身,算到如今八百余岁,不过相当于凡人十三四岁的少年。虽然眉宇间仍有稚气,但已经可以窥见日后英挺俊秀的容色。   被大大小小如花似玉的仙侍们盯着,白漓慢慢黑了脸,微微抿唇,僵在原地一动不动。   “等等……”   殷徽来不及阻止,已有一个少女模样的仙侍大方上前,径直拦在他面前,眼神亮晶晶的。   白漓后退一步,倏地化作一道白光钻进殷徽怀里,再探出来时,已变作一只雪白的猫儿,两爪挂在她衣袖上,警惕地打量仙侍们。   殷徽讪笑着,揉了揉猫儿的脑袋。   仙侍们面面相觑,大失所望,很快便散了。等殷徽收拾完庭院,乖乖蹲在杌子上的猫儿已不知所踪。   准备好的说辞没了对象,殷徽四下查看,主屋里忽地有白毛一闪。   “你这家伙,看我不……是你?”   一只灰白妖兽蹲在桌上,不是白漓,而是先前伤了腿脚的那只。   见她看着自己,妖兽前爪一推,将药草推向她。   殷徽翻看药草,奇道:“都是上好的仙草,你从哪里找到的?都是司药神君给你的?”   妖兽幽蓝的眼睛直直注视着她,她叹了口气,去翻外伤药。   “看样子,神君应当没有为难你。他虽然看上去冷清,为人倒还不错。你今天回去了,记得好好养伤,再不休养,这腿就该瘸了。”   她捧起妖兽后腿,轻轻试探了骨骼——幸好没有长歪,便沾了药膏,一层层地涂抹上去。   “上次你不告而别,我还挺担心的。不如今日在这儿歇一晚,我让白漓收拾一下。”   妖兽默默地扭过头去,幽蓝眼底似有尴尬。   上次他趁她睡熟了,半夜偷偷潜回沉霜殿,险些被杜仲撞见。他没料到殷徽会挽留他,便朝她摇头。   殷徽却会错了意,诧异道:“还有哪里不舒服?”不顾妖兽挣扎,将他抱了起来。   她身上带着常年行医的药草清香,女子身体柔软温热,令他结结实实打了个颤,不敢乱动了。   殷徽却急着找他伤处,一面揉着妖兽脑袋,一面四下翻他皮毛。   白漓刚回来,正好撞见这么一幕。   他在昆仑墟四处乱转,吹了许久的风,终于冷静下来,做足准备听她训斥,却没想到回来时撞见殷徽手里抱着另一只妖兽。   而且……似乎不是妖兽?   “回来了?来帮我看看,这家伙不舒服,我一时找不到伤在哪儿了。”   之前偶尔有妖兽化出原形求诊,都是白漓在旁协助。白漓漂亮的眼睛里金光一闪,轻声道:“你将它放下来,容我看看。”   灰白妖兽一落地,咻地便往外跑。白漓眼中金光大盛,陡然飞起一脚,那妖兽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,精准无比地,栽进了院子里的水缸。   ☆、终须一别   殷徽不知他何时在院子里放了个将近一人高的水缸,只见水花四溅,四下晶莹。   她霎时呆住了。   水缸里哗啦一阵响,浑身湿透的妖兽趴在水缸边缘,眼中幽蓝渐渐转深,酝酿起深沉的风暴。   白漓冷眼相对:“动作如此利落,大约是装病。”   妖兽挣扎落地,眼神更加骇人。白漓还要再补一脚,被殷徽连忙拉住。   “这是司命神君的役使,你别乱来……”   白漓一愣,杜仲恰好从门外进来,手里还挥舞着殷徽开的方子:“天医大人,这儿有几种药材……”   然后堪堪刹住脚步。   白漓不情不愿地取了干净绢布给她,一声不吭地站在旁边。杜仲则是默默躲在白漓背后,尽量让白漓挡住妖兽的视线。   他狠心揪了一把胡子,揉着眼睛又看看桌上,更不敢开口。   “小徽儿,你家白漓呢?放出来给我……”   司命跨过门槛,目光定在妖兽身上,脚抬在半空,久久没落下。   半晌,他才睁大眼睛盯着妖兽,啧了两声。   先前上的药一落水就冲没了,殷徽重新给它上了一遍,又怕它落水着凉,便起身去抓药。   她刚离开,背后蓦地响起司命张狂的大笑。尔后咣当一声,便看见司命一袭红衣风一般飘出来,卷着放肆笑声飞上天去。他背后追着妖兽与杜仲两道影子,很快都看不见了。   殷徽愕然,奔回屋去一看,只见桌旁物什翻倒,似是有过天人交战。白漓定定看她,突然在她开口询问前化成白猫,扑通跳进了水缸。   黄昏时分,殷徽下厨做了几个菜,特地烧了白漓最爱的羊肉。   白猫仍在她枕边蜷成一团,浑身湿淋淋的。听见她走进屋里,耳朵轻轻一动,没有回应。   殷徽将饭菜放下,拿起绢布,蹑手蹑脚走到榻边,“别着凉了。”   绢布刚蒙上白猫,两只爪子便扑腾几下,将绢布推开。   殷徽轻叹:“你生我的气可以,但别把自己气病了。北荒旧部还在山下等你,总不能病怏怏地见他们罢?”   她试探着,轻轻给他擦拭皮毛,白猫却忽然扭头,狠狠咬住了她的手。   雪亮的兽齿将她右手卡住,深深陷入皮肉中,却极有分寸,没有咬破。殷徽没有理会,索性腾出左手,继续擦拭。待她忙完,她才发觉白猫金灿灿的眼里,似有泪光闪烁。   看这模样差不多消气了。她坐在榻上,将白猫抱入怀里,果然没有遭到抗拒。   两只爪子紧紧挂着她衣袖,殷徽揉着它脖颈,低声问道:“真生气了?”   白猫呜了一声,唰地扯破她袖子。   殷徽温声哄它:“那是神君役使,给它治病,不过举手之劳。况且你回北荒,少不了生病受伤,有司药神君的情面,日后也能更加顺畅,不是么?”   明知是哄自己的话,白漓却十分受用,歪着脑袋,在她手臂上蹭了蹭。   “放心罢,我怎会抛弃你呢?”殷徽抱紧了猫儿,佯怒地给它顺毛,“我真要抛下你,当初在东荒合虚山就走人了,何必非得养你几百年?”   正是在合虚山上,殷徽遇到了白漓。   一个是身无术法、只会治病的天医,依附东荒妖君求得一席之地,众妖见她娇娇弱弱,都不愿做她役使。一个是隐姓埋名、苟且偷生的北荒后裔,混在朝觐的东荒众妖里,想要说动东荒妖君,助他拿回北荒。   彼时离衡天山大乱已有百年,北荒唯一的血脉不知所踪,除了司命,连天君都以为白漓早已埋骨他乡,对北荒之事开始惫怠。   东荒妖君昏聩无能,听见白漓慷慨陈词,只当他是骗子,下令打他一顿再扔出去。殷徽偷偷在旁看着,心下不忍,趁无人注意,将他从荒山野林中捡回来。   天君不会白白赐下长生之体。为了给白漓治伤,殷徽度了六十年寿命换他痊愈,容颜未变,却顷刻间孱弱如耄耋老人,需要休养六十年才能恢复过来。   白漓九死一生,恸哭整晚。次日殷徽醒来,雪白的小豹子伏在榻边,衔住玉佩叩下头去。   殷徽整日诊治,又哄他许久,早就累了,用过晚膳便睡下。白漓洗了碗筷整理屋子,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。   给赤芍青黛二人度了十年寿命,她的脸色略显苍白,蜷在锦被里,显得安静柔弱。   白漓放下寝帐,再三确认了附近没有不怀好意的妖魅,轻轻关了门。   他一路行过幽深的奇花异草。夜风盘旋,花叶骚动不安。   途中没有受到任何阻拦,他很顺畅地推开了沉霜殿大门,嘴角挂起嘲讽的笑。   对面窗外,是夜幕笼罩的草坡幽林。明玄站在窗前侧过身子,稍稍挑眉。   神君换了身淡青色的衣袍,长发微湿,一改平日冷清模样,显得平和随意,只是眼神流露出一丝异样。见白漓孤身前来,他扣住窗棱,蹙起眉头。   白漓仿佛没有察觉,而是上前两步,毫不客气地与他对视。   “吾有要事,想与神君详谈。”   一刹那沉霜殿改换了模样,二人立在凡间昆仑之巅。举目所及之处,皆是茫茫白雪与浩瀚星河,甚至有咆哮狂风从颊边刮过,撕裂生疼。   “六千幻境,名不虚传。”白漓淡淡地道。   “此处无人打扰,但说无妨。”   白漓笑了笑,似有所指:“神君近日潜入六千境的法诀愈发熟练了。”   明玄冷哼。   “北荒乱到连司命神君都被派来劝说,恐怕这一趟北荒,神君是非走不可了。”   明玄拢起衣袖,如劲风修竹,望着白漓冷笑:“今日拿北荒身份见我,是打算请我帮忙?”   白漓自称为吾,便是打算以北荒妖君的身份,前来与他细谈。   “天君有旨,诸神君若无旨意,不得插手八荒事务。这件事,吾还是有分寸的。”   他解下青玉佩,放在掌心,朝明玄遥遥托举。   “我愿返回故土,平定北荒。然而世道艰险,八荒纷乱,她若孤身在外漂泊,无依无靠,我心难安。”   狂风卷起他衣袖,他声音亦被吹散,消失在皑皑白雪中。   仿佛一瞬间褪去了少年青涩,他托举着青玉佩,动作沉着而坚定,甚至看向明玄的眼神中带着恳求。   玉佩光华流转,早已被千年岁月磨得光滑温润。   明玄忽然想起药房里他低头看去的那一眼,玲珑瘦弱的女子踏着月色悄然而至。她脸色青白,眉宇中浮出死气,脆弱如她提着的灯火,一触即溃。   又有她坐在葡萄藤下的身影,长发低垂,温和娴雅。   看向他时的浅笑,给他诊治时的细心。   似是沉寂的琴弦乍然拨动,狠狠地颤了一颤。   白漓披星戴月回到小院时,主屋里亮着灯。他一愣,正好与开窗看来的殷徽对上目光。   殷徽也是刚刚醒来,披着外衣坐在窗边,睡眼朦胧,似醒未醒。   还未看清外面是谁,白漓便风一般刮了过来,气恼地抓起皮裘给她披上:“都说多少次了,起夜记得多穿几件,这都多少年了,还是这么不长记性……”   她被半催半训地轰回床榻,乖乖爬回锦被里,只露出漆黑的眼珠子打着转。白漓吹了灯,化成猫儿伏在她枕边,爪子戳她枕头:“快些休息。”   借着外头朦胧月色,殷徽只能看见他一双金色眼睛一眨不眨,紧紧盯着自己。她探出手,挠挠白猫皮毛,笑道:“我家白漓长大了。以前还是小雪豹,只有这么一点儿,”她比了个手势又拉长,完全打开手臂,“现在你化出原形,我只抱得住你脖子。站出去威风凛凛,谁也不敢欺负我了。”   猫儿尾巴一甩,哼了一声。   殷徽兴致高昂,转过身,仰躺在榻上:“从前那么小一点点,受的伤那么重,我都怕养不活你。还记得我们逃出合虚山那晚,你只长大两寸,想捉鱼却被拖下了水……”   “还有去南荒时,我们被几只小妖围攻,你两爪就杀得它们晕头转向……”   “还有啊……”   她声音渐渐低沉,转为均匀的呼吸,手伸在锦被之外,探向白漓的方向。   猫儿探出爪子,在她掌心轻轻地,碰了碰。   山下的妖魅们愈发急躁,白漓却一如既往地沉得住气。任凭杜仲和司命百般催促,他依旧沉浸在料理殷徽日常起居中,丝毫不动。   两人很有默契地,都没提起过白漓很快要离开的事。   然而膳食越来越精细,物什越来越齐全,他的态度越来越温和,这一天便越来越近。   夜色浓密。   主屋寝帐里,殷徽枕在雪豹柔软皮毛中,安然沉睡。白漓却没有闭眼,金色眼眸望着窗外,正在出神。   小院里冒出一阵轻微脚步声,白漓倏地化作人形,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回枕被间,这才对着窗外道:“再等等。”   白漓环顾主屋,不放心地皱眉。   厨下还在熬伤药,她泡茶用的药材还未分拣好,她的口味和起居习惯也都还没交待清楚,天医与妖兽的往来恩怨也没嘱托……   他给她掖好被子,做完所有事情,又去侧屋亲手写了一份单子,这才回到主屋,站在殷徽身旁。   他目光胶在殷徽身上,几多不舍,终是被房门掩盖。   小院外平静如常,却森然一片,直到白漓现身的那一刻,无形的压力才潮水般退去。   “少主。”   身着布衣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外,神情焦急。白漓低应一声,却忽然转头,看着大门紧闭的小院。   里面睡着当初将他带离颠沛流离的人,睡着他数百年来牵挂敬重的人。如今他远赴北荒,不知是否能安然归来。   晨光熹微,在年轻男子愕然的眼神中,白漓跪在门前,端端正正叩下头去。   ☆、南荒春意   三月将过,春意渐浓。大衍朝南方的小村落里,几个孩童围在大树下,兴冲冲地讲故事。   “我没骗你,真有这事!”   一个梳羊角辫的女孩气了,嫩巴掌拍在大树上。几绺灰土从枝叶间漏下,落了树下蹲着的青衣女子满身。   “吹牛要被雷劈的。”殷徽一边将糖人在女孩面前晃了晃,似是逗弄拉磨的驴,“说好的一个鬼故事一个糖人,但不能为了吃糖就骗我。”   女孩巴巴地望着糖人:“大牛大虎他们才是骗子,什么白影子,明明是他娘吓唬他!我真见过淮山里的妖怪草!”   “会跳舞,会走路,还会唱歌的妖怪草!啧,小骗子……算了算了,拿去罢。”   女孩已准备哇哇大哭,看见送上来的糖人,一时反应不过来。她怯怯瞥了眼殷徽,见她笑意盈盈,连忙一把抢过,朝她吐了舌头,一溜烟跑了。   其他几个还没讲故事的眼馋,见她背了药篓,起身要走,纷纷将她围住。   殷徽似是无奈,忽地从怀里拿出根草塞入嘴里,便如一缕青烟,眨眼没了影子。   孩子们面面相觑,似是想到什么,不由惊恐大叫。   “鬼啊——!”   淮山属于明州地界,四季如春,终年无灾。有两座主峰,一曰皓月一曰秋水。皓月峰顶多岩石,有文人雅客建了亭子方便赏月。秋水峰顶多怪木,唯有一座破庙,人迹罕至。   回到破庙正是用午膳的时候,日影偏移,午时刚过。   殷徽将药篓放在门后,往灶里加了两根柴。揭开锅盖的一瞬,浓郁的鸡汤香味充溢着整间破庙。   身旁有轻微动静,她往汤里加了盐,拎起妖兽正在奋力拖拽的两只兔子,“这两只真肥,在哪抓到的?”   灰白妖兽没有回应,脖颈上青玉佩晃晃悠悠,扭头就走。她放了兔子,盛一碗鸡汤走出去,妖兽已蹲在屋顶,柔软蓬松的长尾从檐边垂下。   “该吃饭了。”   她笑吟吟递上汤碗,妖兽斜斜一瞥,忽地起身窜入林中,身后追着殷徽的喊声:“附近不安全,别乱跑——”   等了一阵子,妖兽依旧不见踪影。殷徽无奈,便坐回厨房门前,端起鸡汤小口啜饮。   凡间是楚彦的势力所在,她本要跟随司命前往东海暂住。然而南荒来信,近来有许多弱小妖魅受伤,恳请她过去一趟。又考虑到她去衍京前,还在南荒存了许多药材,便应允下来。   白漓离开后,灰白妖兽便带着玉佩跟在她身边,还另交给她一枚浅黄色扳指。她专程去沉霜殿拜谢,却连神君都没见着。   想起杜仲讳莫如深的眼神,她隐约觉得不对,可又不知哪里出了问题。   淮山在凡人看来环境闭塞,然而只有妖魅仙灵才知道,此处风水极佳,是出灵丹妙药的好地方,不时有修士妖魅乔装来此寻觅仙药。   女孩儿说的妖怪草,其实是淮山特产的人参果。   此物集淮山风水孕育而成,延年益寿,美容养颜。只是凡人不识货,或是识货也没这个命能吃。三百年前凡间一位明君便是吃了这种参果,压不住淮人参的天地灵气,好好的脑子烧糊涂了,反倒做了千古暴君。   反正药材不嫌多,既然路过,就顺手采些,也不会坏事。   她记下女孩的话,揣摩一番,休息片刻便继续去寻药材。   明玄并没有走远,走到她看不见的地方便化回人形,身形变换几次,站在了高崖之上。   仲春时节,万物生发,山中走兽尤为繁杂。他端详山林片刻,看见了几只野兔。   可怜的野兔正在进食,冷不防草叶忽然暴涨,圈住它脖子将它勒晕过去,便不明不白变作了晚膳食材。   明玄又以此方法捉了几只山鸡和鱼,瞥了眼不远处殷徽瘦弱的身子,打算多弄些食物给她补补。   目之所及,皆是盎然春景,一片郁郁葱葱,比之昆仑墟上他催生的草木更显生机勃发。   他不知不觉放松下来,出了会儿神,再去捕捉殷徽背影时,却被不远处几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引开了目光。   殷徽背着清空的药篓,拣了猎户进山的小路,蜿蜿蜒蜒往隔壁皓月峰而去。   说是双峰并立,其实皓月峰比秋水峰更加高大,风景也更加秀丽。春天里路边铺满细碎野花,衬着抽芽不久的新绿,煞是可人。林间幽涧清泉,曲折明灭。   下山不过一个多时辰,虽然没看到淮人参,其他稀奇古怪的珍稀药草倒是见了不少。雁过拔毛,不多时就装了小半篓。   春风拂过林间树梢,犹如拂过深闺罗帐。   她软绵绵蹲在溪边净手,稍稍拨弄鹅卵石,忽然耳边擦过一道烈风,一支短箭扎在溪水里,尾羽尚自颤颤悠悠。   “谁?!”   殷徽细眉一挑,警惕眼神逆着短箭来的方向杀了回去,看见几个猎户打扮的男人从灌木后站起来,笑得十分憨厚。   “我们只是想打鱼,鱼,嘿嘿……”   溪水伸指便能到底,用不上短箭。殷徽早看出这几人不怀好意,便没作声,只淡淡盯着他们。   即便对方是娇俏女儿,几人仍被这眼神盯得心里发毛,其中一个看着吊儿郎当的上前拱拱手,问道:“是我们失了手,先向姑娘赔个不是。且问姑娘,可见到几只白色野兽?那几个东西叼了我们的参果就跑,我们气不过,就一直追过来了。”   同行是冤家,听这意思还是顺手捞药草的主儿。更何况短箭还在溪里扎着,就算看见也要当没看见。   殷徽冷笑一声,“没看见。”便转过头去。   “你这姑娘怎——”   另一个脾气有些暴躁,上来就骂,之前一直没开口的男人拦着他,低声道:“这姑娘有些面生,长得也不错……”   他们目光有些变了,殷徽起身,冷道:“做什么?”   那人嘿嘿笑着,朝她走近两步。刚才还扎在溪里的短箭便倏地飞出,堪堪擦过他太阳穴,铮然一声入木三分。   几个男人先是一愣,回头看见扎在树干里的短箭,立时鬼哭狼嚎地跑了。   殷徽亦是讶然,回头却看见原先空荡荡的小溪对面,十几日未曾谋面的司药神君冷着脸,眼神幽幽地看着她。   没想到会在这里与他碰面,殷徽本想问他是否前来采药,目光却倏地一紧,落在他胸前熟悉的青玉佩上。   殷徽的脸色变了,先是发青,想起前几日跋涉山林的共处,又逐渐转红,最后竟一直红到了耳根,犹如灿烂晚霞。   气氛尴尬万分,殷徽深吸一口气,转身就走,却被一根细小藤蔓拦住去路。   “你……”   她愈发气恼,明玄却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,右手蓦地一扬,几道藤蔓窜入深林,将三只瑟瑟发抖的小妖兽揪出来,扔在她脚边。   一锅鸡汤被三只妖兽分食殆尽,殷徽又料理了野兔,重新煮了汤,回到屋后。   有明玄在旁看着,几只小妖兽吓得抱在一起瑟瑟发抖。殷徽咳了咳,没有看他,而是坐在妖兽身旁,尽量温和地道:“汤好喝么?”   三只都是小狐妖,闻言都下意识舔了嘴角,冲她点头。灰毛小狐胆大些,抬起脑袋大着胆子问她:“你要喂饱我们,再吃我们?”   殷徽失笑,想抚摸小狐狸,被它仓皇躲开,只得解释道:“我是天医,怎会吃你们?”   听见天医两个字,小狐狸们皆是一懵,又偷偷看明玄一眼,齐齐道:“他不是天医大人的役使。”   “白漓有事,回北荒去了,今后是他……呃,暂时是他跟着我。”   察觉到明玄看向自己,殷徽硬着头皮没理他,温言道:“是你们妖君来信,说这边有不少妖魅受伤,请我来南荒一趟。你们可认识妖君?他在哪?”   南荒妖君常年不理事务,神出鬼没堪比司命,能让他来信的事必定不小。   小狐狸们面面相觑,依旧是灰毛小狐开口:“妖君让我们逃出山林,尽量往凡间躲去。听几个大妖兽说,妖君已经去九天,请求面见天君了。”   殷徽愣住,连明玄也皱起眉。   八荒相当于凡间称霸一方的诸侯,势力不小,可南荒妖君,竟要请见天君?   “为何如此紧急?”   “好多凡人修士在南荒成群结队猎杀妖兽。我们见过被杀的,都被掏走了内丹。那些内丹都被送去凡间京城了,听说都到了国师手上。”   殷徽一窒,脸色登时黑了,怒火燎原。   ☆、破庙之中   她脸色陡变,拂袖而去,吓得三只小狐狸又抱在一起。明玄没有跟去,目光却紧紧追着她。   凡人成为天医后,命籍便会被抽取出来,不再受司命辖制。她消失的三年间究竟经历了什么,无从知晓。   明玄垂眼,手指轻勾,绿芽破土而出,生长壮大,结出三颗淮人参在小狐们面前晃了晃。   “告诉我所有你们知道的国师的消息,这些就是你们的。”   夜幕低垂。   新月如钩,星河漫漫。   将近亥时,屋里窸窣轻响。殷徽摸黑穿了衣服,四下看过后,悄悄推开门。   白天碰到的几个猎户,应当是修士冒充的。看打扮不知进山多少天了,也不知除了几只侥幸逃脱的小狐外,有多少妖兽惨遭毒手。   她想起这个,便辗转反侧,夜不能寐。   她住了破庙原先的厢房,蹑手蹑脚走过庭院时,下意识看了隔壁房间一眼。   自从妖兽……明玄显露身份,她便将明玄轰了出去,赶到隔壁另辟一间。明玄虽有异议,然而她顶着不换就不睡的原则,气势汹汹坐在榻上。   明玄只得默然去了隔壁。   他们花了半个月,从昆仑辗转而来。殷徽不习惯待在人流繁杂之地,这一路上多是在荒郊野外对付过去。   其中朝夕相对,委实难以言表。   她对明玄,就像对白漓一样亲近。跋山涉水抱着他,睡觉抱着他……就连喝水都用同一只碗!   殷徽看着隔壁房间,暗暗哼了一声。   深夜时分,山林格外寂静,修士们却因毫无顾忌,十分好找。   火光几里外就能看得见,小山高的妖兽尸体堆叠在篝火旁。粗瓷碗一字排开,酒香辛辣扑鼻,男人们面泛红光,有说有笑。   “幸好今日打了这么多,否则回头交不了差,可就麻烦了。”   另一个冷哼,正是白天说殷徽面生的,“内丹交上去,剩了没甚用的皮肉给我们,国师真能算计。”   “可别这么说,让人听见就不好了。”一个面憨些的摇头,“多打几只妖兽而已,以咱们的能耐,一年打上千只不在话下,长生丹是拿定了,现在吃苦遭罪也没什么。”   修士们谈得欢快,没注意到身后某处灌木里的动静。   殷徽攥紧了手里晶莹的丝线和药包,牙咬得咯咯作响。   所有的医书她都烂熟于心,逃出衍京前付之一炬,除了白漓,不曾给其他人看过。不知楚彦用了什么法子,让人相信他握有长生丹,驱使天下修士为他卖命。   妖兽内丹到了手,就算没有长生丹,多活几十年、修为大涨是不成问题的。到时候,就算有修士反抗,他要铲除异己,还不是手到擒来。   火堆旁的妖兽起码有四十余只,大大小小,不少尚未开膛破肚。一个修士吃饱喝足了,提了刀走到妖兽尸体边。   殷徽打起精神,紧紧盯着他,手里药包拆开一半,就等着他再走近,洒他个措手不及。   那修士提刀走近了,打个哈欠,在尸体里翻找一阵,拖出一只幼虎。   幼虎身上扎着十余支短箭,背上几乎被血染红,却尚未断气,对着修士呲牙咧嘴。   修士诡笑着将它翻了个身,幼虎挣扎着,短箭刺得更深,伤口却仅仅冒出一绺鲜血。它轻吼一声,不再动了。   “啧,跟我摆脸色……”   他将刀对准了幼虎肚皮,比划一阵。殷徽忍着呕吐感,扬手洒出了药粉。   药粉眼看要扑他满身,冷不防起了阵风,浅紫色的粉末纷纷扬扬落了下来,扑在他裤腿上。   不明不白的粉末突然洒得满裤腿都是,修士一愣,大吼一声,冲着灌木丛扬刀就砍。   底下修士乱成一团,四处寻不到人,狐疑地退回篝火边,没有再动妖兽。   几十步外,殷徽坐在高耸入云的树杈上,尚未缓过神来。   一只手牢牢环在腰间,将她稳稳当当扶着,修长有力。   她认出是明玄,然而自打下午将他轰出去后,连看他一眼都觉尴尬,便闷闷地道了声谢。   “把东西给我。”   身旁响起明玄冷冽的声音,殷徽低眼,不敢转头看他:“……什么东西?”   “狡辩?”   双手被他捉住扣在身后,殷徽窘迫地看着他搜出了十几包药粉,“只是药粉而已……别,还给我!”   她扣在腰带中的丝线被他扯出来,明玄一手将她制住,挑眉:“千回丝?嗯?天医大人,天君赐你此物,是用来杀人的?”   当年天君赐下青鸾佩,又赐了她两样宝物,八宝匣和千回丝。   八宝匣用以收容珍稀药草和随身物什,小小的巴掌大的匣子,能装七八个木屉的药材。千回丝是天蚕丝所制,晶莹剔透,用以悬丝诊脉,亦可用来自保。   千回丝,千回思,身为天医,行医诊病当千万思量,万万不可疏忽大意。   殷徽垂头坐着,被训得一声不吭。明玄绞着千回丝,慢条斯理地打开药包。   “化骨散……大梦回……游仙方……孤身夜行,居然带这些东西?这点能耐,还敢给人下毒?”   偷偷摸摸准备一个下午的药粉随风而逝,殷徽心疼得不得了,转头看见明玄似笑非笑的表情,一股邪火冲了上来:“你又不是我的役使,管那么多作甚?!”   一时冲动,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。未及解释,明玄松开她的手,身形一虚便没了影子。   “……神君……神君?”   周围乌黑一片,唯有昆虫低回鸣叫。她低头看了脚底,只觉黑暗扑面而来,头晕目眩。   “神君……带我下去……我,我不该那样说……神君?”   离树干还有些距离,她紧紧抓住树杈,声音带了哭腔,“你、你先带我下去……”   之前白漓化出原身,带她穿梭山林。她看着忽远忽近的地面,抱着白漓脖子不肯松手,差点将他勒晕过去。后来但凡要赶路,她都将眼睛蒙住,伏在白漓背上,可还是会被途中的起落感惊得腿脚发软。   脚底黑如浓墨,明玄久未回答。她煞白着脸色,咬着牙一点点往旁挪动。   一分一寸,小半个时辰只挪了一点,殷徽已冷汗涔涔。   树冠浓密,遮天蔽日,林梢有微风拂过。她终于挨着树干,便紧靠其上,不敢再动了。   明玄却不是故意不理她。   她在上面呼唤时,他冷静了会儿,已经消气,却听见修士们那边有些动静,便循声而去。   夜深,修士们留了篝火,已经睡了。妖兽的血腥味足以震慑所有飞禽走兽,他们竟没留一个守夜的。   搜到的几块腰牌上唯有名姓,大约是散修之人,偶然聚到一起。随身法器又太过普通,入不得他的眼,他便勾了藤蔓一卷,全扔去十几里外。   他站在妖兽尸体面前,却极有分寸地,保持着三步的距离。   几十只妖兽大都已经死去,留下带有余热的尸首。方才被修士拎出来的幼虎横在地上,奄奄一息,爪子却依旧锋利,一晃一晃地,在地上刨出个浅坑。   它投向自己的眼神带着模糊的警惕,明玄凝视它片刻,扔了棵药草过去。   “你不是白天那个……”   身后修士们惊醒了,其中一人认出了明玄,错愕间去摸法器,大惊失色。   “何方妖魅?!”   殷徽动也不动,听见不远处忽然传来的惨叫,指甲抠进树干,留下浅浅的坑。   巨树忽然颤动了,有什么东西挠在掌心,将从树干里破出。   她惊慌之下,仰头跌落下去,落地前被树藤张开的网稳稳托住。   “……”明玄拎着幼虎,凝视四仰八叉躺在藤网上的人,“起来罢。”   “我,我起不来……”殷徽这回真要哭了,“右脚疼……”   深夜山林,飞鸟阵阵惊起,嘈杂一片。   她拿着夜明珠,背上趴着只幼虎,伏在明玄背上,低声道:“当心点。”   明玄嗯了一声,让她环紧自己,一步一步地,悠悠往破庙走去。   他令巨木伸展枝干,给她撑起落地的台阶,没想到她惊慌坠落,脚踝磕在伸出的树杈上,肿了一大块。   修士们被五花大绑,打包吊在藤网里,跟着明玄二人缓慢前行。   背上女子轻飘飘的,环住自己的双臂也瘦得硌人。他状似无意地问道:“你认识国师?”   她的呼吸乱了一瞬,飘拂在他颈间,犹如花瓣,柔软中带着微微的痒。   “不认识。”   声音低落,很快消散在枯枝碎叶之中。明玄本想再问,却被颈边的异样分了神。   温热的气息像是夏日熏风,规律地从他衣领钻入,窜入四肢百骸,沸腾了血液。右耳被吹拂得发红,滚烫,快要失去知觉。   有一刹那,他甚至希望这片深林永远走不到尽头。   他心不能平,一滴冰凉却擦过他耳垂,令他瞬间冷静下来。   破庙厢房里点起了灯,殷徽处理了脚伤,躺在榻上出神。   “都安顿好了,你且休息。”   明玄将千回丝还给她,却听她弱弱地道:“神君,我们很快就到丹江城。役使我会另找,今后就不麻烦你了。”   把九天神君当役使用,让天君知道,不得削她一层皮。   他默然片刻,最终浅淡一笑:“我不过帮北荒妖君一个小忙,你只管将我当做役使。若不是他回去主持大局,这份苦差要落我头上。你莫要想多,早些休息。”   听了这话,殷徽仍有忐忑,却安心不少,便拘谨地朝他道了谢。   明玄吹了灯,在外站了半晌,直到里面传来均匀的呼吸声,才轻轻推开门,站在她床前。   夜色朦胧,她的睡颜却不安稳,秀眉微蹙,似是陷入苦痛的回忆。   明玄试探地弯腰,渐渐贴近了她的面容,尽量收敛了呼吸。那双眼睫似乎感知到什么,蝶翼般微颤。   仿佛内心生出不可抑制的欢喜,他在她眉心清浅地一吻,留下幽如林泉的气息。   “好梦。”   ☆、役使神君   次日一早,晨光熹微,殷徽睁大眼睛躺在床上,表情充满疑惑。   平常她不到辰时不醒,今日这么早,不是因为认床,也不是因为几个修士被小狐狸们抓得嗷嗷叫。   而是有一股奇特的味道,沿着破旧的门窗缝隙,无孔不入地钻进厢房,浓郁不散,将她硬生生惊醒。   她又忍了一阵,猛地一推被褥,拄着明玄临时给她削成的拐杖,循着味道找去。   殷徽自幼与药草相伴,能轻易辨别药材好坏,靠的就是极其灵敏的嗅觉和味觉。   初时她只挑剔药材,后来渐渐地挑上了吃食。白漓上乘的手艺,也是她刁钻口味逼出来的。甚至御厨的手艺,也曾被她挑过刺。   此时,她觉得这种能耐,着实累人。   这味道来得太过诡异。   起码一个时辰前,她在安静的睡梦中,就隐约闻见了。   像肉汤却带着焦糊味,像瓷碗在火上烤焦,也带着青菜直接烫干的奇异焦香。好似几种味道压抑在一起,陡然间释放出来,冲得人措手不及。   越靠近厨房,味道越发浓厚纯正,熏得她精神为之一振。   她往厨房里探望,被里面景象惊得睡意全无。   一片可容纳数人的荷叶亭亭而放,隔绝地上灰土。司药神君一手拿勺,一手拿筷,缥缈立于其上。   锅里菜汤汩汩冒着泡,淡紫色的,翻滚时带着牛乳般的白色。一旁小火炉上,火舌肆意翻飞,疯狂舔舐着一罐灰黑色的汤。两片菜叶挂在罐子边缘,青色菜叶已经焦黑萎缩。   “稍等。”   明玄回头看她一眼,右手微扬。殷徽睁大眼睛,目瞪口呆地看着砧板上码放整齐的青菜倏地立起,整齐有序地蹦着,一个接一个跳进锅里。   昨日救回来的幼虎蹲在一堆猎物旁,无精打采。见到殷徽来了,便朝她一点点挪过去,蹭在她脚下嗷呜两声,连连求饶。   她摸摸幼虎脑袋,下意识打了个寒颤。   一炷香后,明玄将早膳端了出来。   托盘是临时削的,散发着木头的清香,却无法掩盖所托食物的诡异味道。殷徽拿着碗筷,半天下不了手。   “神君,敢问这是……?”   她指向那碗淡紫色的菜汤,明玄眼睛也不眨,态度温和:“鱼汤。”   “……那,这个呢?”   他看了眼灰黑色的浓汤:“鸡汤。”   殷徽慎重地放下筷子,却听他道:“你若喜欢,午膳还可以另做一锅。”   “……突然想起来,这庙里还有别人。总不能饿死他们。”殷徽面无表情地转头,催促幼虎,“去,押那三个修士过来,让他们吃掉。”   明玄和几只小妖兽如何灌那些食物,并不在她考虑中。她回屋换了身轻便衣物,没理会院子里杀猪般的嚎叫,径自进了厨房。   脚伤处理及时,并不碍事。她早上不喜吃油腻食物,味道重的也不沾,便熬上白粥。考虑到时候不早了,只取几棵青菜,在庙边山泉水里洗过后,只留下青翠欲滴的菜叶和小半菜梗。又挑了雪菜,取明玄剩下的小块鸡肉,切成丝状。   半个时辰后,粥已熬好,却因时辰不够,没有黏滑的口感。她炒了青菜和雪菜肉丝,从八宝匣里取了瓷罐,装满一小盘开胃的山楂果,又盛出两碗白粥,一手拄着木杖,端去了院子里。   地上横着三个口吐白沫的修士,殷徽摸摸幼虎和几只小狐,扔了两只野鸡过去,将碗筷摆上石桌,“吃罢。”   山楂酸甜,两个小菜均是美味可口。明玄默默吃着,眼神湛然地一直看着她。   她很快吃完一碗,两碟小菜还剩了一半,打算留到晚上。收拾碗筷时猝不及防与明玄眼神对上,顿时愣住。   只会温和淡笑的司药神君坐在她对面,面前摆着见底的空碗,湛然眼神中璀璨闪烁,一刹那脱去所有冷漠气息,犹如一块刚刚擦亮的美玉。   殷徽自忖了解妖兽,原身亦是妖兽的神君应该也不例外,便试探地问他:“……还要一碗?”   留下两碟小菜的想法落了空,所有白粥都入了他腹中。   她挑拣着明玄催长的药材,突然意识到一件事。   ——继续这么下去,她很快就会成为天上地下伺候役使的第一人。   她唰地撕碎了一株断肠草。   明玄自觉将碗筷拿去洗了。殷徽挑了药草,准备做药膳。   伤势早已痊愈,但楚彦那一掌极为凶狠,一路辗转下来怕伤了根本,她便决定敷药的同时,另做药膳养身。   她埋头做事,明玄以为她需要药材,只是害怕自己不敢开口,冷不丁凑过来勾个手指,她眼睁睁看着已经曝晒好的药材开出一朵花来——   “出去。”   她看着绵软,唯有涉及医术药材时毫不退让。明玄一搅合,她态度陡然强硬起来。   药膳散出温热香气,她看了火候,才发觉明玄仍然站在门外。   他不知看了多久,衣袍已沾染油烟灰土,脚下亭亭荷叶亦收了起来。双手垂下,左手沁出一点鲜红。   “你受伤了?快让我看看。”   殷徽连忙执起他左手。他食指上切了道口子,沁出几颗血珠,指甲缝里还有没洗干净的泥沙血迹,都是清早做早膳留下的。   她本以为明玄只是说说罢了。毕竟是司药神君,怎么可能做她天医的役使?   原先他被扑了满身药材就大怒,沉霜殿一点泥土都容不下,除了杜仲谁都不亲近,竟能真的兑现诺言,顶起白漓的职责。   霎时所有恼怒都抛在九霄云外,殷徽连药膳都顾不上了,拉起他就走。   明玄低眼看着给自己清理创口的她,微微眯了眼睛。   近一个月的相处,殷徽的性子他已了若指掌。   ——软绵绵的,像孩子吃的糖,谁吃到嘴里都甜滋滋的。   心急之下暴露身份,好久没得过她好脸色了。昨晚他隐藏多时,临危一救,态度过于强硬,她原本就心有抗拒,反倒惹她嫌了。今天他特地将自己弄得狼狈,又站了许久,总算又得了她一次亲近。   而且这顿膳食委实美妙可口,令他回味无穷。   只不过……   明玄觉得她眼神似乎不太对。   她是不是又弄错了什么?   殷徽心内感动万分,察觉他看着自己,抬头看去,却只看见他无奈的目光。   是认为做不了饭菜,有愧于白漓?还是给她添了乱,感到惭愧?   她慢慢涂药,轻声安慰:“学不会没关系,神君聪慧过人,假以时日,定有所成。”   他脸色一黑,殷徽一怔,摸不着头脑,小心翼翼地补充:“其实那药材很常见,凡间价钱也便宜,随便买点儿就行了,神君不必为这个烦恼……”   “……”   明玄郁卒难解,与她茫然目光对视,一口气憋在胸膛,上下不是。   殷徽毫无察觉,声音温柔:“这些事情都很简单,神君若不嫌弃,我可以教的。”   他瞬间平静下来,眸光一闪,点了点头。   殷徽只够得到他肩膀,坐在他面前更是小巧玲珑。眉眼温顺,手指纤巧,还带着长年累月的药草清香。   他目光愈发急迫,冷不防屋外一团黑影撞了进来,嗷呜一声扑进殷徽怀里。   她指甲划过他伤口,明玄忍不住嘶了一声,目光滑过她臂弯,冷哼。   幼虎感觉到莫名杀气,扒着她肩膀蹭了蹭,随即便咬着她衣袖往外拖,拖了两步转身就跑。明玄一愣,先一步追了出去。   破庙正殿地上唯有一摊绳索,几个修士不见踪迹。明玄踢开绳索,对她摇头。   “是我大意了,没想到他们身上还藏了些法器。”明玄叹道,“我去外面看看,应该没跑远。”   然而他出去看了看便回来,面色不善,想是那几人借了法器跑远了,不知遁去何方。   几个普通修士而已,又被关了好几天,早被明玄的手段吓破了胆,起码小半年不会出现,倒是不碍事。   她忧心的是楚彦,国师是修士之首,不知这几人逃跑后,会不会向楚彦通风报信?   殷徽蓦地一个寒颤。   两人默然,幼虎在她脚边打转,闷闷不乐,几只小狐狸也滚在她脚边轻叫。明玄拍拍她脑袋,示意她不用担心。   正殿里安静下来,灰毛小狐却咬着她裙摆,冲她示意门后。殷徽过去一看,才发觉门后坐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女子,正面色惊恐地看向殷徽二人,手里还拿着一样法器,似乎是那几个修士用过的。   大概是凡人误入此地,被修士们欺骗,拿了他们身上的法器破开绳索,将他们放走。   这样就解释通了,否则明玄亲自动的手,又怎么可能被他们挣脱。   明玄冷眼盯着年轻女子:“凡人拿了法器也毫无用处。她身边必有妖魅或修士,长年待在他们身边,才会被他们修为影响。”   年轻女子目光惶恐,不停往后缩去。灰毛小狐上前嗅了嗅,疑惑道:“怪了,怎么有摇芳姐姐的气味?”   殷徽愣住:“你说的是摇芳?南荒妖君的幺妹?”   那年轻女子也愣了:“南荒妖君?摇芳可是我们丹江徐家的少夫人,什么妖魅?”   ☆、丹江徐家   丹江虽然地处偏远,却是明州州治所在。徐家是丹江大族,诗书传家,出过几员重臣巨儒,在明州乃至整个大衍朝都极有分量。   簌簌春雨,打湿丹江城一片姹紫嫣红。   闹市纸张飘摇,笔墨晕湿,求医二字笔力千钧。两个徐家仆从守在一旁,等人揭榜。   徐家大公子四处寻访名医,只为治好少夫人的病。   没有人知道徐少夫人患了什么病,连常日来往的府医孙大夫也不见人影,只说告病在家。几个月过去了,榜纸旧了换新,新了又旧,竟无人能治好徐少夫人。   除此之外,徐家下人不知疲倦地拜访城内医馆,甚至将整个明州的名医拜访个遍。但医馆有医馆的规矩和路子,没几日就都通了消息,但凡徐家来人,统统不接,又怎会有人答应看诊。   旭日东升,坊市苏醒,远远传来市井喧嚣。赵大夫捋着花白胡子,拆开小块门板往外张望,确定没有徐家下人,才慢吞吞地开张。   他家医馆离徐家最近,最近常被徐家下人缠着,连病人都吓跑了不少。   “赵大夫……”   脚边冷不丁传来一声,赵大夫胡子一抖就往里窜,被脚边女子拉住。   “求求您了,少夫人她……”   若不是有路人围过来,赵大夫老眼圆瞪,直想骂人:“你家少夫人那是中邪了,找什么大夫?去去去,别挡着我!”   杏儿悄悄看了眼人群中的殷徽与明玄,将声音扬得更高:“求求您了!”   赵大夫一筹莫展,急得直揪眉毛,忽地有打扮艳丽的貌美女子从人群里钻出来,指着杏儿道:“快,把这个疯子带回去!”又对赵大夫笑:“莫要理会她,她脑子不清不楚的,这几日没吃药。”   貌美女子是徐家大公子身边侍女,名叫秋扇。众人见她将人带走,便没在意。   深夜又落了场绵绵细雨,次日一早,窗外一阵喧闹。河上飘起一具女尸,正是昨日在赵大夫医馆前哭闹的杏儿,徐少夫人的侍女。   客栈掌柜留了小二看店,自个一溜烟凑到河边看热闹。   有人去报官府,另有人去报给徐家,一众百姓将赵大夫围在中间,徒留他高呼冤枉。   赵大夫瘫坐在地,百般辩解,想不明白秋扇姑娘带走的人,怎会平白无故漂在河里,还成了一具死尸?   有人怀疑他害了杏儿,亦有人觉得杏儿去他医馆只是凑巧,众人各有议论,却都不敢放走他。   客栈掌柜与赵大夫相熟,心想他一把年纪,不至于与小侍女斤斤计较,更何况小侍女还是徐家的?   疑惑之时,有个温柔女声响起:“众位让让,再拖下去,人可就救不回来了。”   他循声望去,一个青衣女子背了药篓站在人群中间,身旁还站了个着深青色的冷面男子,不由得轻轻“咦”了一声。   这两人他记得,昨日才住进他客栈,却要了两间上房。给他银钱时药篓还在动,不知装了什么。   众人投来惊愕目光,有人劝道:“姑娘可看清楚了,这女子在起码半个时辰前就漂在水里,救上来也没气了,早已是一具尸首。哪来救不救的说法?”   殷徽笑道:“这位大哥可千万别这么说,您且让一步,我能将人救回来。”便放下药篓。   那人不好再阻拦,退在一旁看她怎么做。众人亦是打起精神看她动作,皆觉得她已经疯魔,想是哪家初出茅庐的小医娘要出个风头,才做出这等举动。   药篓一开,灰毛小狐蹦了出来。殷徽笑着摸摸它,小狐尾巴一甩,爪子在药篓里扒了一阵,叼着只白瓷瓶退出来。   几个靠的近的朝她药篓张望,只能看见一束束用草捆起来的各色药草。赵大夫在旁瞪大眼睛,竟认不全究竟是哪几味药草。   殷徽先挤压她胸腹,只有口舌溢出些许河水,然后打开白瓷瓶,将药汁倾入她口中。   药汁是碧色的,稀薄清澈。赵大夫萎靡不振,只觉今日之事说不明白,却忽然听旁人潮水般阵阵惊呼,抬头一看,刚才已经去往幽冥的杏儿忽然咳了一阵,胸腹渐渐有了起伏,缓慢地睁开眼睛。   人没死,而且是死了又活过来,赵大夫不知是惊的还是喜的,老眼一翻,厥了过去。   百姓一片哗然,看向殷徽的目光涌上震惊和畏惧,很快又变作狂热。几个后来的妇人听见这边激烈议论,都朝殷徽拥过来,上手拉扯。   灰毛小狐十分机灵,早在她喂药时便收拾了药篓,自己也跳进去,小眼睛朝她一眨一眨。   殷徽侧身躲开她们的手,但百姓越围越多,一时不得脱身。明玄方才未动,此刻身形一闪便进了人群,环着她肩膀,几个眨眼便站在人群之外。   众人被这诡妙身法惊住,鸦雀无声,竟无一人敢动作。殷徽背起药篓,被他牵着离开,似是想起了什么,回头冲着众人一笑:“敝姓殷,初来乍到,今日斗胆。众位若是有疑难杂症,可以来和光坊找我。”   转过几道街巷,便是丹江城最热闹的坊市。殷徽付了银钱,拿了小包樱桃,又买了两个蒸饼,分了个给明玄:“尝尝这个。”她笑眯眯看着明玄咬了一小口,“好吃么?”   明玄点头,捏捏她的手腕,低声道:“就吃这么一点?瘦了些,不如我回淮山……”   殷徽咬了颗樱桃,意犹未尽地舔舔嘴角:“不必啦,丹江城里也有山珍贩子,买一只就行,这个时辰的货特别肥美,不会很瘦……”   他握着她手腕,一路上都没松开。殷徽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说的是自己,明玄却忽然拈起一颗樱桃放入口中,“比昆仑墟上的更甜。”   不知是不是刻意,他吃了樱桃,也学着她的动作,舌尖在嘴角轻轻舔过。   神君她见过不少,就如司命,再狂放肆意也看得出神君模样,一个眼神就能吓退不少妖魅,凛然不可犯。大约因为明玄原身是妖兽,这么轻轻巧巧一舔,就好似羽毛从她心尖挠过,那双眼也显出妖魅之色,犹如冰面下春水一斛,潋滟动人心魄。   殷徽霎时被晃花了眼,全然忘记眼前这人是神君,微微张嘴,不知不觉脸色红了,连樱桃也没拿住,脱手滚了一地。   他长指拈着樱桃梗,在掌心一握便是一颗红润饱满的樱桃,放进她嘴里。   她下意识一咬,樱桃汁水溢出嘴角,被他指尖擦去,再放入口中。   光天化日之下。   朗朗乾坤,众目睽睽。   轰地一下,犹如烈火从脚窜到头顶,殷徽瞪大眼睛:“你……”   明玄忽地淡然道:“衣物被汁水沾上,你又得心疼了。”   他似是没做过刚才那番举动,又恢复往日冷淡神君模样。   旁边不少人看了过来,她被看得羞窘无比,转身要走,手腕却被他牢牢牵着挣不开,两人的衣袖也不知何时绞在一起,压在他指间。   她脸色通红,双眼因羞恼而亮晶晶的,手腕被他牢牢握住,脱不开身,一时又羞又急,连眼眶都红了。   明玄深深看了一眼,陡然松开,殷徽踉跄几步,转身就跑。   隔了几日,丹江来了个妙手回春的小医娘一事,传遍了整座城。   客栈掌柜唾沫横飞,给新住店的客人们讲干了口舌。事情稍歇,便拎起两坛椒柏酒,寻去了和光坊。   和光坊唯有一套两进两出的院子,之前是个富商所有,因他外出经商空置许久,这回被小医娘买下了。   两人离开客栈时他劝了许久,想留他们多住几日,吸引客人。   小医娘不知为何,一直恼怒着,他不方便再劝。后来想着,当是与同行男子拌了嘴,今日他上门拜访,想给二人劝和,说不定还能在她面前得个眼熟,以后若是生了病也方便些。   院子没关门,里面开了株杏花,正是行将凋零的时候。   杂乱物什被清理在院门旁,他往里探去,敲了敲门。   “谁呀?”   殷徽换了粗布衣裳,闻声出来,见是掌柜,讶道:“掌柜的怎是你?是否有哪儿不舒服?”   掌柜殷勤地笑笑,将酒往地上放,“我就是来看看你们整理好没。我正好认识几个工匠,做活都挺麻利,又精细,你要是有打算,我去给你寻来。”   “不必了,差不多结了。”   “该不会是那位公子做的活儿罢?不知你们何时开张?”掌柜堆起笑脸,苦口婆心,“莫要与他置气了,人生苦短,何必折腾呢?”   一句一千年太长憋在喉咙里,殷徽忍了忍,没打断。   “左右我看他对你不错,气两天也就过去了,别往心里去。要知道现在丹江所有未嫁的姑娘,都对他上了心……哎,不知你们成亲几年了?”   掌柜还想劝,却觉得有些迷糊,不知不觉出了院门。   殷徽冷哼一声,收起药粉,啪地摔上门,转头却见明玄出来了,不由瞪眼。   “听见外面吵闹。人已经走了?”   明玄拎着一尾鱼,似乎没注意她的神情:“你看看这样行不行?若是不行,我再去弄干净些。”   他脚踏荷叶下厨的想法被盛怒的她严令禁止,只好将砧板放到院子里。殷徽瞧见他无奈的神色,火气消了一些,便凑过去看了看:“还行,这儿鱼鳞没刮干净。你站着仔细看。”   她手法娴熟,没多时就处理妥当。明玄安静站着,刚要说话,殷徽噌地跳开,投来警惕的目光。   自打坊市回来后,殷徽便对他的动作格外注意,就怕他又来这么一遭。   明玄深有自知之明,这几日包揽了所有膳食。虽然技巧生疏,味道却慢慢转好,不再被她挑剔了。   他无奈地笑笑。   果真太心急了。   殷徽拎着一条鱼与他对峙,姿势诡异。院门又被敲响,明玄挑眉,门闩缓缓移开,落在地上。   敲门之人似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应了门,尚反应不过来。另一个身材矮小些的咳了咳:“敢问这儿是否住着位殷姓医娘?”   最近总是有人上门求诊,除了重症,殷徽通通以尚未开张打发了,便委婉推拒:“抱歉,过几日才能开张。”   敲门之人身材高壮,看打扮是哪家的仆役,闻言急了:“可我家主人重病,烦请医娘与我去一趟。若能治好,主人必有重谢!”   殷徽皱眉:“敢问是何症状?”   两人面面相觑,避而不谈:“何不与我们前去看看?丹江徐家,总不至于谋害性命。”   殷徽眉头皱得更深:“若不能直说,就请回罢。”   两人震惊的神情被挡在院门外。明玄问道:“徐家都找上门了,为何不今日随他们去?”   “主动前去不像神医做派。再等两日。”殷徽摇头,“况且贸然前去徐家不妥,摇芳七百余岁,化作凡人不过少女模样,怎么一夜之间变成了耄耋老人?”   ☆、长生医馆   高进与小六两人站在门外,均是一脸懵懂,许久才反应过来,他们这是给小医娘推拒了。   小六又拍了门,里面却再听不见声音。高进埋怨道:“早知道不说我们是徐家来人,先把人请出门,到时还怕她反悔不治?”   “那叫山匪。何况人家身边还站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,真传出去,丹江城都得说徐家落草为寇了。”小六呸他一声,叹气,“先走罢,这回大公子又得失望了。反正医馆开张也就这几日了。”   几日后放晴,新来丹江城的小医娘终于开了医馆。   外头水泄不通地围了百姓,都等着窥她真容。殷徽着了绯色衣裳,略施粉黛,委婉谢过前来捧场的人,这才对明玄示意。   明玄一改平日打扮,着了缥色,神情依旧淡漠,却令一旁好不容易挤进来的少女们心如擂鼓。   衣袖翻飞间,一块牌匾在空中打了几转,精准地挂在门上。   周围齐声喝了句好。   牌匾黑底金字,银钩铁画。龙飞凤舞的“长生医馆”四个大字,一看就不是凡品。   他们身后大门未关,外面瞧起来简陋朴素的院子,里面大有乾坤。单说院里搭葡萄藤的架子,便是价值不菲的黄梨木。窗棱地面纤尘不染,一切物什皆收拾得妥帖齐整,哪像普通人家?   这两人不知来路,容貌出众,出手也是从未见过的大气。有思量的姑娘心里打起了鼓,脸上炙热神色也凉了几分。其余百姓亦是各有思量,气氛稍稍冷了。   殷徽恍若未觉,朝众人一礼:“众位,我二人云游至此,深觉此地钟灵毓秀,地灵人杰,加之诸位父老多有照拂,遂辟长生医馆一间。不敢说救死扶伤,但求为父老百姓排忧解难,诊治一二。”她一顿,声音淡了一些,“诸位不知,我二人已有六十余岁了。”   先是俏丽的小姑娘们伤心了一把,再才是引起了轩然大波。   换了别人说这话,一定会被当做骗子。然而这是传得玄之又玄的小医娘说的,众人就不得不考量一番。   有人不信,提了几个问题,殷徽淡笑着对答如流。   都是些几十年前的事,若非老人家,断不可能知道得如此详细。   那人是丹江有名的说书人,继承祖业,对丹江上下的陈年往事一清二楚。众人见到他呆愣表情,便知道殷徽说的一字不差。原先还有疑虑的,此时也都信了□□成。   传说宫里得宠的后妃们有独门秘方使容颜不老,两人行走江湖,说不定也有些偏方呢。   如此开场必有精彩后续,众人屏息等待,听殷徽道:“我二人年岁已高,已经看遍红尘,尝遍悲欢。但如今手里还有一瓶驻颜神药,不忍心明珠蒙尘,想在丹江觅得有缘人,将此药送与他。”   众人盯着他们的表情渐渐热切了,不光是妙龄少女,连垂垂暮矣的老婆子都露出渴求目光。   殷徽手中捧着一只黑瓷瓶,日光下映出诱人色泽。有人目眦欲裂,忽然从旁伸出一只手,抓向黑瓷瓶。   靠得近的惊呼一片,殷徽连眼睛都没眨。众人眼前一花,那个抢夺药瓶的人已飞越人群,砰地摔在人群之外,动弹不得。   明玄将药瓶放到她手里,退回她身后。   骚动过后,众人目光老实了不少。殷徽浅笑吟吟:“请诸位将求药缘由写好,投入我院中。三日过后的清早,我会带着信笺,上门拜访。”   殷徽又客套了两句,便与明玄关了大门。有人反应快的,已经跑去附近借纸笔或找人代写了。   和光坊里一时热闹非凡,高进和小六将身后之人护到角落,才问道:“公子,您不写封信么?”   两人身后站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公子,正是徐家大公子徐长怀。他沉默片刻,望着不断翻越墙头的信笺,忽地转身走了。高进和小六摸不清头脑,也一边劝着一边跟远了。   院门一关,殷徽便长出一口气,热得并掌成扇,使劲扇风。   她在衍京时便很少参加京中贵族宴饮聚会,偶尔宫中召请,她也借着神医的名头不去,宫里也纵容着她。许久没在众人面前说话,险些连舌头都打结。   脂粉遮掩了她日渐消退的病容,眉眼间尽是动人意味。明玄站在她身旁,忽然道:“你今日妆扮不错。”   自打闹市那次后,明玄再没有过出格举动,殷徽只当他一时被司命附身,没多想:“总不能顶着病容见他们罢。一个行将就木的人,怎么可能有驻颜神药。”末了又恨恨地道:“莫说是几十年前的事了,几百年前的事我也记得一清二楚,竟敢拿这个考我……”   她眉头微蹙,很快又舒展开,弯出一抹笑意。   绯色衣裳,象牙白的肤色,乌黑的长发,眉眼颦笑皆如烈日般灼灼逼人,使他移不开目光。   片片细小花瓣飘过眼前,殷徽讶然抬头。   原先快要凋零的杏花忽然怒放,微风拂过,霎时间如细雨零落,扑面而来。   他目光所及之处,皆是盎然□□。   他手指在她长发间轻拂,拈走几片花瓣,依旧挂着薄冰般浅淡的笑意,眼神却更深了几分。   她想说什么,明玄却转身走远了。   回到徐家大宅,徐长怀径直往里走,高进怎么叫也叫不住。   小六眼尖,瞥见一旁秋扇正等着,身旁还放着汤碗,便朝高进使个眼色,让他追上徐长怀,自己则拦去秋扇面前,笑嘻嘻地道:“秋扇妹子,这碗汤是给我的?”   今日医馆开业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徐家,秋扇眼睁睁见徐长怀进了书房,转头就是一记眼刀。   “哎,你别走,我还有事问你!”   秋扇端了汤就走,小六呼她两声,等她走得不见人影了,才呸了一声,去了书房。   主屋与书房不过一墙之隔,杏儿出来换水,正好看见秋扇端着汤走过,不由脸色一白。   秋扇亦注意到她,却一副敢怒不敢言的神色,脚步变得飞快,直接回了自己屋里。   “杏姐姐,怎么了?”小侍女兰儿出来,见她目光落在秋扇那边,有些不屑,“她心思谁不知道?自打新来了个医娘她就安分不少。莫理会她,等少夫人醒了,看她还能在少爷面前作什么妖!”   杏儿叹了气,端水进屋给摇芳擦洗身子。兰儿给她打下手,目光不时掠过她脸上,她只当没发觉。   摇芳待她极好,她本就是偷偷外出寻医的,徐家上下只以为她失踪了。让她被秋扇抢回徐家,秋扇自然不会放过处置她的大好机会。   给殷徽出手的机会,这样才能顺理成章地让徐家知道,丹江城来了个神医。   殷徽给了她一颗辟水珠,她身下又有明玄催动的水草托举,不会沉入水中。先前服了假死药,待百姓聚集后,再由殷徽给她喂解药。这样便“死而复生”了。   然而不论如何,她在周围人眼里,是死过一次的人。   兰儿看了她一阵,才将目光移向床上形容枯槁、安静沉睡的女子,叹道:“连老天都嫉妒少夫人,要拆散她和大公子呢。”   杏儿给摇芳擦着手臂,没搭话。   摇芳这病来得凶,也来得怪。头几日只说头疼脑热,找大夫看了不见好,过几日忽然一病不起,谁叫都没有反应,就这么睡着。一个月后突然头发白了,肌肤起皱,如风烛残年的老人。   若不是还有呼吸,说是一具尸体搁在床上,也不会有人怀疑。   赵大夫是知道内情的,却没胆子抖露,只敢说摇芳是中邪了。杏儿此刻只盼着殷徽赶紧出手,将摇芳救回来。   仲春的夜晚总是弥漫着淡淡香味,小院里水声腾腾。   片刻后,偏房门窗敞开,殷徽裹着湿淋淋的墨色长发悠悠行出,哼着小曲回了主屋,细心打理头发。   主屋中灯火通明,纸张上下翻飞。殷徽分指理顺发梢,懒懒问道:“那位还没上门么?”   明玄幽幽望她,放下一沓信笺。混杂的香味渐渐飘到她鼻端,她揉揉鼻子,打了个喷嚏,知道以他的性子,接触陌生信笺已属不易,便接来翻看。   神秘的大夫和医馆,勾人的驻颜神药。吸引来的拜帖五花八门,来信女子从少到老都有,变着花样请她赐予驻颜神药,还掺杂了给明玄的情信。   殷徽甚至看到一封中年妇人的信,其上言辞恳切,陈尽独守空房的痛楚。   厚厚一沓,上百封信,竟没有一封来自徐家。   殷徽思忖着换个计策,却听明玄问道:“你近几十年行走凡间并不安全,况且珍稀药材我也可以给你,没必要执着南荒这些。为何不去东海小住?”   “过去二百余年赖她照拂,她出了事,我不能袖手旁观。加上修士猎杀妖兽一事,有必要调查清楚,给天君上个折子。”殷徽放下信笺,转而盯着他,“你是神君,你的折子应当比我的更有用罢?”   明玄嗤笑:“那位?不一定。”   月色正好,殷徽已经困了,起身关窗,却见一封信飞过后墙头,落在地上。   “头发还未干,别吹风了,我来。”   明玄拦住她,墙边草叶伸展出去,将信笺绞回主屋。   笔锋犹豫不决间仍可窥见一丝峥嵘,右下角徐长怀三个字赫然在目。   殷徽手指缠着头发,狡黠一笑。   ☆、红颜白发   三日后。   在丹江上下的翘首以待中,神秘的小医娘蒙着面纱,带着那个冷面男子,进了徐家大门。   收到徐家信笺后,她熬夜做了些准备,却因为披着湿发吹了凉风,前日起床便有些头晕,今日更是昏昏沉沉,脸色也不对劲,只得戴了面纱出门。   高进将二人带到书房,上了两杯茶便出去了。徐长怀早在书房里候着,先问候几句,这才谨慎地问道:“敢问殷姑娘,丹江求药之人多如过江之鲫,为何单单选了在下?”   明玄投来担忧目光,殷徽轻揉太阳穴,反问他:“徐公子可还记得信上写了什么?”   徐长怀咳了一阵,浅淡地道:“不过是向姑娘求药罢了。”   殷徽却笑了。在徐长怀不解注视下,明玄取出一只小巧玲珑的匣子,勾开其中一个小木屉,指尖轻拈,取出一本旧书,交到殷徽手中。   她将旧书摊在桌上,推平展开,徐长怀这才发现,她手里的根本不是旧书,而是一沓厚重的古旧纸张。   徐长怀不知那么小的匣子如何存下这些纸张的,却看得出纸张都很有年月,边角平整熨帖,在殷徽手中摊开,散发出久远的墨香。   她随手翻开一张,轻声念道:“昭平十四年,瑞州赵氏,夫君薄幸,请求神药。”   徐长怀猛地一颤。   昭平……是前朝末帝的年号。   她恍若未闻,掀开另一张:“圣武七年,江北吴氏,不幸被炭火毁容,急求神药。”   圣武,是前朝武帝用的第一个年号。   殷徽如数家珍,将一沓纸念了小半,这才盈盈笑着朝他看来:“徐公子以为如何?”   “都是可怜人。”   她眉头一扬,笑道:“追求容颜不老、韶华永驻的,大都是女子。我活了这么久,第一次收到男子求药的信笺。不知徐公子这神药,可是为少夫人而求?”   徐长怀怔忪半晌,看着她久久无言,终是苦笑。   从书房出来,殷徽揉着眼睛,连步子也不知不觉放慢许多。   头还是疼,双眼也因为染了风寒,略感酸胀。   明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,上前牵着她,“没事罢?”   她一边摇头,却仍旧由他牵着,一边竭力竖起耳朵,听兰儿叽叽喳喳。   “少夫人的病太突然了,过年时也不过有些乏,刚出了正月,突然就倒了。大公子面上不动,可我们都看得出公子不好受。若能治好少夫人,莫说是公子了,连婢子都要为您摆长生牌位呢!”   第一眼看向摇芳,殷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   床上女子就像是一层皮罩着骨架,皮肤爬满皱褶,甚至连面容都难以辨认。长发梳得整齐,却如雪中枯草。   殷徽快步上前,掀开被褥,不禁倒抽一口气。   ——锦被之下,绫罗之中,原先好端端的身体竟已瘦得空荡荡的,连一层薄薄的里衣都撑不起。   若非确认了徐长怀是凡人,如假包换的肉体凡胎,她甚至怀疑是不是他修炼邪法,或者是妖魅假扮的,将摇芳的生气尽数吸走。   明玄亦是看得皱眉,旁边杏儿盯得紧,他便没有上前细看。   “现在是四月对么?”殷徽轻声问道。明玄点头,“问这作甚?”   她轻手轻脚地给摇芳盖好被褥,转身推开了窗子,指着庭院里一株老杏树。   明玄司掌草木,一眼便看出这古杏树起码有五六百年,曾经枝繁叶茂,根系也不曾被破坏,树的神魂却失了生气,行将枯死。   这个时节正要落花,杏树枝头却不曾长出一朵花苞,唯有枝干狰狞地朝天伸展。   他霎时了然,低声问她:“是本体?”   “是……不知她怎么弄成这样。”殷徽忧心忡忡,“方才用千回丝试了脉象,再不救,恐怕真不行了。玉佩给我。”   她伸出手,明玄却没给她,而是定定看她一阵,轻轻道了句“我来”。   司药神君的术法,比她以命换命的法子要安全许多,也快得多。   他刚结了起势,便有一朵花苞颤悠悠地从枝头挣扎破出。   与此同时,床上悄无声息的女子手指一动。   杏儿守在摇芳身边,不知他们为何站在窗边,走去一瞧,惊诧道:“今年这株杏树一片叶子也不曾长,阖府上下都以为它枯死了,若不是公子拦着,老太爷早就命人将树移走了。怎地今日居然开花了?”   殷徽怔住,摇头笑道:“徐公子委实是个长情之人。”   杏儿不知她为何看着树夸起了徐长怀,只好转移话题:“往年这树开花时,公子都会留一幅画作。府里侍女们都喜欢往附近走动,有的是看公子来的,还有看这一树花儿的。”   她喃喃感慨之时,明玄正好施完法术。窗外忽然起了狂风,刮了漫天的杏花进来。   霎时如狂风暴雨,杏儿吓了一跳,连忙拍打身上花瓣,却听见身后有人虚弱地咳了一声。她扭头,正看见摇芳虚弱地睁开眼睛。   “少……夫人?!”   摇芳苏醒的消息,很快传遍了整个徐家。   徐长怀似是尚未接受这个好消息,看上去有些恍惚。摇芳与他说了两句话,嘱咐他亲自备些谢礼,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再度歇下。   病人为重,徐长怀呵止之下,喧杂的诸人都退出去了,屋里唯留了殷徽、明玄与摇芳三人。   “你怎么弄成这样?”   “你怎么成这样了?”   两人齐齐问道,都是一愣。摇芳先笑了,神情疲惫:“夫君年前发了重症。我迫于无奈,只得度修为给他。”   殷徽盯着她:“光是度一次修为,不可能把自己折腾成这样。你这么做,起码有两年了。”见她一言不发,殷徽抚额:“天医敢拿这门法术,凭的是天君赐的长生之体。你再这么下去,过不了两个月,徐家就得换一位少夫人了。”   “我知道,可我能怎么办?你是天医,不能为凡人出手,又不明不白消失了三年。这几个月大哥又不知去了何处,我只能出此下策,顾不得许多了……”   徐长怀是遗腹子。父亲是长房长子,身体不好,早早离世。母亲怀着他时悲伤过度,在他一岁多时便去世了。   天生体弱,又缺乏双亲护佑。徐家长辈怕他再出意外,不许他随意出门。   小小孩童从三四岁起,便每天坐在书房里。而书房外有杏树盎然,她不时蹲在枝头看他,偶尔会吹起两片杏花,穿过窗隙落在书页间。   对妖魅而言,十余年不过弹指一瞬。她每日看着他,看着他渐渐长大,看着他渐渐变成丹阳城中炙手可热的议亲人选。   初时她只觉得有趣,可两年前有一日,徐长怀突然病重,好不容易从鬼门关挣扎回来时,她才惊觉心思起了变化。   凡人薄情多情,前车之鉴血泪斑斑,并不是妖魅的好归宿。可当徐长怀体弱病重、再度命悬一线时,她终是忍不住,化作携带世外仙方的年轻女子,进入他的视线。   尔后一切顺理成章。朝夕相对,日久生情,徐长怀在她的照顾下渐渐好转,她也终于成就夙愿。   只是心里一直惴惴不安。就怕真有一日,徐长怀熬不过去。   殷徽听着她无奈低诉,揉着太阳穴,轻轻应了一声。   “徐长怀此人心志坚定,当初为了让来历不明的你嫁入徐家,恐怕已遭过许多刁难。到那时,他为了你与长辈相抗,恐怕徐家又是一番动荡。你是舒坦了,眼睛一闭一了百了,大不了魂飞魄散,可他人生还有几十年,还要留在人间苦苦煎熬。”   “睹物思人,漫漫长夜。他如此破败的身体,该如何挺过人间苦难。”   春光明媚,她望着院中枝叶繁茂的杏树,眼底神色莫名。   “更何况,你耗费全部修为性命救一个凡人,当真能保证他永不变心么?”   摇芳愕然,浅笑:“不管我变成什么样,他都不会变心,我信他。只是苦了他了,这段日子对着我这样一张脸,他怎么睡得着。”   殷徽立时想起方才徐长怀的话。   ——书房里,他遥遥苦笑,低声道:“我见她形销骨立,痛彻心扉。然而徐家上下,皆以为摇芳容色退减,配不上我,几乎无人担忧她的身体。”   “我知道摇芳不是凡人,我也知道,百年之后,当我垂垂老矣,摇芳依旧年轻。到那时,旁人议论的,是不是我徐长怀,配不上摇芳?”   “若我能留住年轻面容,是否那时旁人就不会再指指点点?摇芳那般美好的女子,我怎忍心做一个配不上她的夫君?”   “但容色俱是虚妄。若我能用这瓶驻颜神药,换得摇芳平安,我心甘情愿。”   ☆、避而不见   借着诊治的名头,殷徽在徐家暂住下来。   有明玄相助,摇芳恢复得很快,没过几日便能下地走动。反倒是徐长怀提心吊胆,守在摇芳身边,寸步不离。   他知道摇芳不是凡人,也知道殷徽来路不凡,只问殷徽摇芳何时能痊愈。殷徽也极有默契地回避此事,仿佛自己只是上门看诊的小医娘。   春景渐深。   摇芳换了薄衫,伏在窗边埋怨:“夫君真是的,在院子里走走,能有什么问题?”   “他是看重你,怕你再出岔子了。”   杏儿是知晓二人身份的,被摇芳留着捶肩。殷徽挽起衣袖,在旁耐心研磨药粉,额头沁出一层薄薄的汗。摇芳看得心疼,想上手帮忙,被她挡开:“别动,这事你做不来。”   “怎么不另找役使?以你现在的名望,找个做杂活的还不简单?”摇芳给她按掉汗水,絮絮劝她,“我知道白漓做事精细,旁的比不上。你别太挑,手脚勤快就行——而且临时收的那个法术也不错,怎么不用?”   殷徽一怵,停了动作。   这段时日,明玄的举止她看在眼里,心中有数,只是不去揭破罢了。   况且是性子那么冷清的神君,谁知他是不是在昆仑墟上闲得无聊,故意逗弄她玩?   对明玄,她只敢像对待司命那般。然而她越冷静平和,明玄的举动就越发亲密,不给她留丝毫回旋余地。在徐家借住,还存着躲他的心思。   摇芳注意到她神情,打趣道:“该不会是追求者?喜欢就收了。上任天医,光是暖床的役使都有四个。”   她正出神,乍听见个四字,眼前顿时浮现出四个明玄。   一个冷着脸翩然而立,一个笑着与她用膳,一个认真将药材整理给她,另一个,另一个……   另一个深夜伏在她枕边,安静地看她睡颜。   她想起那次半夜醒来,与明玄四目相对,不禁窘迫地捂住脸。   “阿嚏——!”   一个不慎,药粉扑得满脸都是,她连忙揉鼻子,依旧喷嚏不停。摇芳似是意识到什么,诡秘一笑,推她一把:“羞什么,快去洗脸。别用凉水,风寒还没好呢。”   摇芳唤了杏儿,房门推开的瞬间,秋扇的影子在远处一闪而过。   明明春景明媚,日光暖然,秋扇却觉得浑身发冷。   手里的汤碗早不知抛去何处,她踉跄着,奔逃着,如同亡命之徒。   她本要给徐长怀送汤,路过主屋,却鬼使神差地从中庭过,听见了屋里话语。   她终是明白,为何大公子对少夫人矢志不移。   她竟然是妖魅。   秋扇跌跌撞撞飞奔出去,自徐府到丹江大街,竟一路头也不回地出了城,背后是她撞翻的行人物什,一派人仰马翻。   明玄站在徐家大门前,目光追着秋扇而去,思索一阵,还是转头进了门。行至主院,恰好与净脸回屋的殷徽遇上。   两人几日未见。明玄被打发回去喂养几只小妖兽,心内不平,此时刚要叫她,就见她突然脸红,啪地摔上房门。   殷徽埋头不说话,明玄在外面站了一阵便离开了。摇芳接过杏儿在门口捡回的药包,摇头:“不如这样,过两日我召集妖魅,给你选个正经役使。你看如何?”   凡尘八荒之上,有昆仑墟与诸洞天。   昆仑墟与诸洞天之上,有碧落九天。   碧落九天之上,瑶池万重芙蕖,瑞气千条。   天君坐在瑶池边打个哈欠,将刚钓上的锦鲤扔回瑶池,无奈地转头,看向身后盘腿而坐的、一动不动的邋遢男子:“你到底想怎样?”   他身后男子邋遢到衣物和头发都结块,脸上也乌黑,只露出一双眼睛,整个人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气味。仙侍们早就站得远远的,皆将口鼻掩得严严实实。   男子咧嘴一笑,天君精神一凛,将鱼竿丢下,起身就走。   他不紧不慢地追上去,慢吞吞地道:“君上,我有两件事。其一,凡人修士在我南荒大肆猎杀妖兽,君上是否得管管?”   天君捏着鼻子:“司命递过折子,但除了楚彦那厮,修士中无人能统领凡尘。孤让司命改了点命格,且过两年看看。”   男子不置可否,话题一转:“此事再说。其二,听说天医小娘子的扳指破了。”   天君投来狐疑眼神:“怎么?”   “无他,只听说君上的祖母,曾经也是天医。据说花容月貌,手段狠辣,虽然最后还是败在了君上的祖父手下?”   想起幼时见到祖父在祖母面前服服帖帖,拿不出半点架子。   天君叹了一声。   男子挠着盘根错节的头发:“还听说,先任天医本来一心求死,但被那小散仙……哦不对,现在的灵山君,以殉情相逼,硬生生留住她一条命。结果现在伉俪情深了?”   天君眯眼:“别跟孤绕圈子。南荒君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   南荒妖君笑得和畅:“这任天医性子柔软,身边小豹子又回了北荒,没人护着。我几日前去了趟昆仑墟,没找到司药神君,便拷问他役使。杜仲说,司药如今跟在天医小娘子身边,身上还挂着役使的青玉佩……”   天君双眼陡然亮了。   明玄那小子几千年来从未动过心,如今倒好,一动心就连昆仑墟也不住,跟天医跑了?   南荒妖君循循善诱:“总不能让天医名声败落在小娘子手里,更何况以司药外冷内热的性子,吃住小娘子能要多久?”   “你是说?”   “天医的新扳指,不妨加点料。不光能约住妖兽,还能制住神君,君上以为如何?”   仙侍们众目睽睽之下,天君与南荒妖君,同时别有意味地笑了起来。   一炷香后,南荒妖君带着枯枝败叶腐败的气味,掂着只色泽奇特的玉扳指,离开了碧落九天。   花开两朵,各表一枝。这边秋扇疯跑出城,只觉心如死灰,伴着难以抑制的恐惧,整个人都恍惚起来,不知不觉钻进了漫漫山林。   丹江虽然属于明州地界,但在妖魅看来,是南荒与凡尘的边界,不时有妖魅离开山林,猎杀凡人蓄养的禽畜,也偶有妖魅伤人。   秋扇是孤女,举目无亲后,被一个无子无女的老猎户收养。但收养她的老人,也在进山打猎后再也没有回来。   一个月后,年轻猎人带回了老人被咬死的消息。   她不知老人是被妖兽还是野兽咬死,只是由此产生的对妖魅的恐惧,难以平复。   秋扇不敢再回到徐家。仿佛她一回去,摇芳就会张开血盆大口,将她一口吞下。   更何况她对徐长怀存的那些绮念,足以让她死无葬身之地。   深更半夜有一场绵绵细雨。   她恍惚间想起来,将杏儿推下水时,也是这样的一场雨。   杏儿明明已经死透了,却再次站到她面前。   她想起那个来路不明的医娘,不禁哆嗦一下。   秋扇选了一处山洞蔽身,然而雨似乎越下越大,她隐约记得山顶有一处破庙,衰败多年,无人居住,便抱着试试看的心思,往破庙摸索去。   破庙里黑漆漆的,她不敢再往里走,在门口翻动一阵,竟找出了杏儿逃走时带的两件旧衣裳。   当初摇芳迟迟不醒,徐长怀又没有其他女人。她是徐长怀的贴身侍女,最可能在摇芳死后成为他唯一的通房或妾侍。   摇芳待杏儿极好,杏儿忠心护主,每日不离摇芳身边,甚至偶尔得空,还会偷偷出门寻找偏方。   如此忠心的侍女,自然是她的眼中钉。   然而时过境迁,如今逃到破庙里的人,换成了她。   秋扇蹲在门后哭了一阵。风雨越来越大,她实在无法,只得忍住心里不适,将杏儿旧衣裳捡起,走向破庙的两间厢房。   厢房里有人。   秋扇本想悄悄离开,毕竟荒山野林,不知对方是善是恶。   然而仅看了一眼,她就再也挪不动步子。   那是个极为俊美的男人。   俊美到妖邪,像极了老人告诉她的荒山妖魅。   厢房里只点着黯淡的微黄灯火。男人一身玄衣,细长眉眼,面色苍白。   他坐在厢房内仅有的一张床上,俯着身子,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床榻上摩挲,鼻翼微微翕动,似乎在享受床榻残留的软玉温香。   他的行为诡异到令她不寒而栗。   似乎有恐惧从背脊处蛇一般攀爬上来,逐渐蔓延到全身。秋扇终于害怕了,她想跑,脚却不听使唤。   只因男子抬起眼,瞟向她,做了个她看不懂的手势。   风雨飘摇,荒山破庙。   男子静静在榻上侧躺一阵,长叹一声,这才起身,缓步朝秋扇走来。   “三个没用的废物,居然弄丢了我的小徽儿,扒皮抽筋都是轻的。”男子叹息着,语气却陡然欢喜,“呵,我就知道,你肯定没死……”   秋扇听不懂他喃喃自语,见他越走越近,吓得脸色惨白。那只苍白的手却像毒蛇,慢慢地摩擦她的脸,一遍又一遍。   一遍又一遍。   秋扇哆嗦着,却听他轻轻抽气,几乎与她贴上了脸。她看着对方宛如无底深渊的双眼,恐惧到无法动弹。   “你身上有她的味道。”   他的双眼弥漫出危险与渴望,渐渐吞噬了秋扇的神智。   “告诉我,她在哪?”   破庙里,秋扇身子渐渐委顿下去。茂密林间,一只乌鸦呆呆站在树梢上,嘴里叼着玉扳指和信。   一盏茶后,乌鸦带着风雨撞进了摇芳的房里。   听着乌鸦聒噪的话语,摇芳摆摆手,拿过扳指和信,示意自己收下了,倒头又睡。   乌鸦急得将翅膀拍在她脸上,摇芳大怒,一巴掌将乌鸦拍到墙上,没有听到它即将出口的“国师”二字。   ☆、妖君神君   南荒春意渐深时,北荒深林终于也抽出绿芽。   远离故土六百年的少主归来,北荒旧臣齐齐震动。   所有曾协助叛臣作乱的妖魅,在短短一个月内尽数连根铲除。   其余臣子,敢有反抗,格杀勿论。稍有犹豫,则全族下狱,另行提拔。   他们的少主刚刚归来,整个北荒便腥风血雨,为之低头。   将白漓从昆仑墟迎回北荒的忠臣一派里有些老顽固,请白漓勿要杀戮太过,否则北荒难安。   面对吓破了胆的传话小妖,白漓不轻不重地冷笑。   “他们当初杀我父母兄弟时,你们身在何处?”   斗胆劝谏的妖魅魂飞魄散,带着少数心腹连夜滚回了封地,不敢再说一句。   放眼一派灰白色的衡天山上,身为白漓近侍的连成,正在忙里忙外,分派任务,将荒芜已久的衡天山布置起来。   先君住过的宫殿,殿前的仪仗陈设,宫殿后的园囿,都要在天君使用八荒印下旨之前完工。   连成忙得焦头烂额,忽然听见身后有妖魅吵闹。回头一看,竟是一队妖魅浩浩荡荡地从山脚上来。   他召了手下询问,听罢却冷笑:“去,把大门打开。再告诉少主一声。”   白漓却是早早就收到了消息。   因而一队数目浩大的妖魅进入正殿时,他早已坐在北荒妖君的金座之上,神情平淡无波。   正殿在六百年前的叛乱中毁坏最严重,妖君全族的血淌满了整间殿堂。连成派了三十多妖魅,将正殿地面全部铲开,来回冲刷多次,仍然看得见不少血迹。   杂乱的殿内,黯淡的妖君金座之上坐着清隽少年。   来者一愣,随即便哈哈大笑。   领头的是个粗犷大汉,他一笑,身后起码五六十号妖魅跟着一齐大笑。   狂肆的笑声充溢着整间正殿。白漓连眉毛都没动一下,依旧平静地坐着,只是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雪亮的短刀。   大汉笑了一阵,觉得无趣,挥手示意妖魅们停下,这才对着白漓随意行了个礼:“这位小公子可知道我是谁?”   白漓轻嗤,没有回答。   大汉粗着嗓子:“先君都死了六百年了,谁知道当年那只小东西是死是活,又有谁知道坐在上面的是真是假?听说小公子纡尊降贵,去给那弱不禁风的天医做役使,这六百年里,不知小公子拿着那把刀,除了削果子,还学了什么?”   这话明摆着讽刺他身为妖兽和北荒后裔,只能借着天医名头耍威风。   旁边见识过白漓本事的侍候小妖,都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,生怕等会儿白漓发作,殃及池鱼。   白漓却顺着大汉的话点头,“不错,我只会削果子。”   正殿里平白飘起层薄薄雪光,一丝凉意滑过众妖眼前,眨眼间又似是起了声惊雷,尖啸声裂风破空而来,又眨眼没了动静。   粗犷汉子木头般杵着,脸上渐渐显出一条血线,并不明显。白漓手里小刀暴涨至三尺长短,原先握柄处化出雪亮刀刃,刃锋悬着颗殷红血珠。   白漓垂首轻吹,血珠坠地之时,那汉子立时分成两半,轰然倒地。   妖兽之间,实力才是底气。   他站着擦拭刀锋,目光微微一扫,下头妖魅们齐刷刷低下头去,大气不敢出。   刃锋上浮出淡淡雷纹,很快消失不见。   白漓忽然笑了,眼睛浮现出琉璃般的金光,对着刚刚进来的连成轻声吩咐:   “都杀了。”   一路缓缓行出正殿,白漓没有理会身后的哀嚎惨叫,面无表情地走过为他登位所设的仪仗,站在了衡天山前的断崖上。   北荒是八荒中水土最恶劣的一方,其中妖魅也多好战。衡天山前有一方断崖,所有想登上衡天山的妖魅,都得从山壁上迂回曲折的小路爬行而上。   跟随粗犷大汉进来的妖魅全部处决,每个都被割下头颅,悬挂在断崖上。先行前来朝觐的小妖们抬头一看便被吓住,将贡品一放就落荒而逃,个个都是恨不得直接从断崖上跳下去的架势。   身旁小妖来去匆匆,连成看得嘴角直抽,却听白漓问道:“我要你准备的都如何了?”   他意识到是遴选妖魅一事,“回少主,全部备好了,都按照少主的要求教好,近几日就会送到南荒。”   他抽出三封信,递到白漓手上。   “一封是天君的,新的北荒大印会在少主登位之后,派仙侍送到少主手上。另一封是南荒妖君的,除了少主准备的妖魅,南荒也会准备一批给天医挑选,并且给少主的贺礼也在路上,不日即到。还有一封是连招的,他说……”   白漓挑眉:“我记得连招是你幼弟?”   “……是,他贪玩跑去南荒,差点被修士杀了,幸好遇到天医大人,如今正与天医大人一起。属下有个不情之请……”   “登位结束后你去便是。”   “多谢少主。”连成犹豫一阵,还是决定说出来,“连招说,神君跟在天医大人身边,似乎对天医大人有一些,呃,别的意图?”   断崖烈风呼啸,白漓眯了眯眼,幽然叹气。   “我家主人长大了啊……”   风声极大,连成听不大清,却见白漓忽然转头,意味深长地淡笑。   “去把那些妖魅召集起来。他们出发前,我有别的事情交待他们。”   拿到新的玉扳指,摇芳也得知了兄长行踪,极为高兴,便开始张罗役使遴选一事。   有明玄法术为底,加上殷徽的细心调养,摇芳身体大好,徐长怀便没再拘着她,她做什么都睁只眼闭只眼,由她折腾。   于是忠仆小六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家大公子被赶到书房,他家少夫人偷偷搬去客院与小医娘住。   不过这都是后话。遴选之事大体打算好了,摇芳做的第一件事,便是朝方圆百里的妖魅发出了赏花宴的帖子。   这帖子凡人看不了。摇芳上午刚发出去,下午就收到了附近百里内铺天盖地的问询。   在众妖魅看来,天医首先是个凡人女子,其次才是天医。   天医大人性格如何,有何喜好,尤其是在男人方面,有什么偏好没有。   摇芳为难了,殷徽那温柔内敛的模样,还真难说有什么偏好。   她给不了回答,妖魅们一齐商量,有了定论。   以他们对凡人的了解,女子无论岁数,一般都喜欢俊美的年轻男子。他们打定主意,一定要让殷徽带走两个,就算轮不到自己也行。总不能让人觉得南荒没有拿的出手的妖魅。这要传出去,岂不是很丢面子。   妖魅们热火朝天地准备之时,南荒妖君顶着一头杂草,风尘仆仆地赶到丹江。   他与摇芳许久不见,摇芳又经此一劫,自然有许多话要说。   二人叙旧,感慨良多,南荒妖君咧嘴一笑,露出雪白的牙:“这回多谢天医妹子了,要不是你,恐怕我就见不到我家幺妹了。”   “是我分内之事,妖君不必如此。”殷徽笑笑,“不知我存在南荒的药材……”   南荒妖君露出尴尬表情。   殷徽一愣,心里有了不好的感觉:“该不会……”   他讪笑着:“这个,天医妹子,你要知道药材放在我手里,我忍不住手痒痒,就……”   北荒多异兽,南荒多草木。   摇芳本体是一株杏树,南荒妖君的本体则是一株榕树。   八荒诸侯各有各的厉害,身为南荒之主,他的本事,便是催长草木。   殷徽觉得这本事很眼熟,可又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,只得试探地问道:“我那甘木?”   “吃了。”   “……栾木叶?”   “变成树了。”   “……那晒干的甘柤花?!”   “开了好大一朵,你要不要看看?”   殷徽抚额。   南荒妖君惴惴地道:“天医妹子,你别这么小气嘛,司药神君都跟着你,你还愁没药材?”   摇芳一头雾水:“什么神君?”   南荒妖君一口白牙森森,衬得头顶杂草更加瘆人:“就是跟着天医妹子的那个男人。”   摇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撬神君墙脚,可随后又想到了什么,揪着南荒妖君的耳朵小声地道:“他不是向来和我们不对付?怎么会来这里?”   “来了才好。”南荒妖君翻了白眼,笑吟吟地道,“反正有他在,你要什么药材,找他就是。”   殷徽叹气:“可我要选役使了,他总归要回昆仑墟去,不能一直依赖他罢?”   话音刚落,冷不防有人径直推开了门,明玄站在门口幽幽看她。   “我要回去哪里?”   ☆、役使遴选   明玄乍一出现,殷徽便如惊弓之鸟,赶紧扯过摇芳挡着,止不住的心虚。   可她随即又反应过来,不知自己为何心虚,便露出半张脸,低声道:“你为何来了?”   “我不来,你会做什么?”明玄冷冷地一扬手,一团灰毛飞进房里,在半空中打个转,爬到殷徽身上。   灰毛小狐抱着殷徽手臂,怯怯回看明玄一眼。   上天啊,天医大人不在的时候,这个神君太可怕了。   南荒妖君看热闹不嫌事大,将那枚崭新的玉扳指放进殷徽手里:“我正好在天君那儿,便替天医妹子讨了只新的。妹子毕竟凡人之体,小豹子不在了,需要新的役使,神君你说可对?”   明玄凉凉地问:“新的役使?”   “摇芳准备了宴席,邀了不少妖魅。我选了一批,北荒也选了一批。天医妹子想选多少有多少,想要什么有什么。”   殷徽阻拦不及,眼睁睁看着明玄变了脸色。   神君沉默片刻,才对她伸手。   “扳指给我。”   她握紧扳指,不敢看他表情。   “我,我需要役使,”她怯然看去,被他眼神惊了一下,索性壮着胆子,反倒朝明玄伸手,“还请神君把役使的玉佩还给我。”   明玄默然,忽然朝南荒妖君冷笑:“你做的好事。”   窗外传来阵阵草叶之声,南荒妖君一愣,怒道:“明玄你疯了?到我南荒撒野?!”猛地一拍桌子,风一样冲了出去。   草叶锋利如刀,在狂风中来回飞舞。   殷徽这才想起在哪看过南荒妖君的本事,似是明白了为何双方关系不大好。   一个司药神君,司掌草木药材,另一个南荒妖君,管理南荒大小妖魅,其中多是草木之魅,自然也能催长草木。   她记得明玄曾经被南荒妖君刁难过,困在南荒不得返回昆仑墟。如今看来,做出那件事的,大概是先任妖君,他这才与南荒结了仇。   眼看双方打得难解难分,殷徽硬着头皮大叫:“别打了!神君你若想留着玉佩,不如一起来参选——”   狂风中有人影顿住,双方当即分开。明玄定定看她,忽然露出疲倦的笑。   一道青光流泻而来,青玉佩落在她掌心,带着微微的疼。   “不必了。我这就回昆仑墟。”   已近暮春,百花残落之时,各路妖魅齐聚徐家园子,前来面见天医。   深夜时分,徐家上下早已沉沉睡去。摇芳也被勒令回屋休息,留了南荒君和殷徽。   南荒妖君设下术障,园子里人潮涌动。年轻男子三五成群地进来,与凡人雅集毫无差异,只是一个个不时偷望主位上的女子一眼。   在妖魅传言中,天医手里银针寒光闪闪,能狞笑着将死人从阎君手里抢回来。   可是灯火熠熠下表情淡淡的温柔模样,怎么看怎么和传言不搭。   下头妖魅们在打量她,她也正在打量一群群的妖魅。   不得不说,摇芳等人在挑选妖魅上做足了功夫,在场起码五六十个,个个相貌端正,英俊不凡。   她巡视一圈,没见到明玄,略有失望地放下杯子。   明玄是前日不见的。   她心里着实过意不去,他离开后,她没过久便回了和光坊的小院。里面除了正在打闹的幼虎和两只小狐狸,并没有明玄的踪影,竟有些莫名的失落。   这两日她想给杜仲去一封信,问他神君有没有安全回去,想想又觉不妥,便搁置下来。   收到摇芳帖子的妖魅悉数到了,没半个时辰,一只半人高的乌鸦又大摇大摆领进来五六个男子。   殷徽认得那只乌鸦,是南荒妖君的役使。南荒君道:“摇芳的意思是让我治下子民都来试试,说不定能合妹子眼缘。我又另备了几个,请灵山君教过。你若喜欢,大可全部挑走。”   他的话一出,在场所有年轻男子的眼睛都亮了。   这任天医的名声越来越响,给她做役使并非丢人的事,反倒有几分薄面。   若是成了,还能借着她与各路神仙来往。自己受伤也有人医治,不必乱吃草药听天由命。   再说,她长得也温顺可人,说不定近水楼台,还能成点好事?  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那个即将登位的北荒妖君,暗骂对方不懂利用机会。   园子里弥漫出异样氛围。殷徽略感不安,低声道:“南荒君!”   南荒妖君惊觉失言,尴尬一笑:“妹子有什么要求,说给大家听听?”   殷徽声音浅淡,听不出情绪:“我没甚特别要求。还请各位化出原身,容我一窥真容。”   此话一出,起码七八成的男子都变了脸色。   他们认为殷徽是凡人女子,一定非常看重人形容貌,更何况那位北荒的公子,不也是不逞多让的好皮囊?   今日前来,他们个个都是化了人形盛装打扮,哪会打理原形外表?   妖魅们都想岔了一点。   就算殷徽是个凡人女子,也是个一千岁的凡人女子,哪能当作不谙世事的少女对待。   南荒妖君只顾着在旁猛咳,挠着昨天才被摇芳勒令清洗的头发讪笑。   他手下这群妖魅他是知道的,化成人形像模像样,但妖魅原形么……   年轻男子们面面相觑,都不敢先化形。   殷徽挑眉,似有不耐:“莫非原形都无法见人?”  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,南荒妖君也毫无办法,只得朝下面男子们丢了眼色。   随着阵阵微光变化,殷徽再也拿不住筷子,连看一眼酒菜都觉反胃。   站在她左前方一名武人打扮的强壮男子,原形是一头熊,左爪沾了变质的蜂蜜,右爪还留着捕猎的血迹。   右前方一名翩翩浊世佳公子,原形大概是棵垂柳。上半身勉强能入眼,衣摆以下却全是烂泥,散发出诡异的腐气。   正前方有一头花豹,外形与白漓原身极为相似,令她稍有好感。然而它全身都在泥水里滚过,漂亮的皮毛狼藉不堪,难以入眼。   几十余只妖魅,原身干净熨帖的寥寥无几。殷徽叹气,点了那几个干净的:“你们留下,其余的都散了。”   被点到的妖魅欢喜无比,接受着其余妖魅羡慕嫉妒的眼神,纷纷昂首挺胸走到殷徽面前。   面对妖魅渴求的眼神,殷徽犯了难。   留下的都是猛兽,两只虎一头狼,还有一株行动迟缓的松树。她思量片刻,令他们化了人形,拈出几颗果子放在他们面前。   “一人一个,先把这个吃了。”   松魅还好,看了一眼便吃了果子。另外三只虎狼,拿着果子不知从何下口。然而殷徽投来询问的目光,他们眼睛一闭,狠狠心便咬下去,不出所料地吐了一地。   凡人能吃的果子,对他们而言味同嚼蜡,甚至视为剧毒。   殷徽叹道:“只吃荤腥的役使我不能养,你们也回罢。”   五六十号妖魅,最后竟只剩下一棵树。   南荒妖君掩面而叹。   这棵松魅化成人形后,看上去约有三十余岁,也算是容貌端正了。殷徽颔首,又道:“你将这果子捡回来,我看看你身手。”   她拿起一颗枇杷远远扔出去,松魅转头就追。然而直到枇杷掉在地上,松魅也没能走出两步。   ……行动太迟缓。   殷徽无奈地放下玉佩。   她连见面礼都准备好了,觉得这么多妖魅,做杂活的总能选出一两个。   结果居然没一个能达到她最基本的要求。   役使遴选无果而终。   各路妖魅均是失落无比,却也只能暗恨自己没本事。   晨光熹微,妖魅们启程告辞。殷徽许多年没熬过夜,诸事皆毕,已是困倦不堪,便朝南荒妖君道别,回了客院。   摇芳早就歇下了,只给她留了盏灯。杏儿估计也睡熟了,她没好意思打扰,便蹑手蹑脚溜回偏房。   一晚上忙出满身大汗,殷徽打了小盆凉水,匆匆擦洗身子,拣了干净衣物来换。   换下的衣裳尽数搭在屏风上,无人取走浸洗,殷徽皱眉:“明……”   屋里空荡荡的,无人回她。   她忽然记起来,明玄早就走了。   没有人笨拙地给她做饭洗衣,翻晒药材,收拾屋子。也没人默默等在她身边,不时摩挲着青玉佩。   如今玉佩在她手里。   莫名的失落如同雨后野草,逐渐蔓延。她握着玉佩,微微垂首。   屋顶瓦片缝隙一动,幽蓝眼睛一闪而过,似乎冷哼一声。   灰白色妖兽自屋顶一跃而下,在院子里踱了几步,转头看着屋内,眼神流露出不满和得意。   早知如此,何必当初。   殷徽没注意到这细小的动静。低落一阵子,忽然发觉挂在屏风上的衣物正在滑动,一点一点地,翻到屏风另一面去。   似乎是,有人在拖动。   她正愕然,一根苍白的手指拨开屏风,露出一张令她不敢回想的脸。   “呜……”   在她尖叫之前,楚彦身形闪动,上前捂住了她的嘴。   她没来得及反应,后背没有任何防护地撞上了墙,痛得她皱起眉头。   手下之人因为恐惧而颤抖,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手掌,令他眼前发亮。   是真实的,活着的她,是曾经对自己恋恋不舍的她。   也是当着自己的面,毫不犹豫地跃入忘川的她。   想到此处,楚彦表情扭曲一下,逐渐贴近她的脸,用她刚刚换下的衣物,摩擦着她的脖颈。   然后猛地钳住她咽喉。   ☆、曾经如今   殷徽拼命挣扎,不停地掰他的手。楚彦冷笑着,却露出情郎的温柔神情:“乖乖的,告诉我,方才你与那些妖魅,在园子里做什么?”   她脸色青白,根本说不出话。楚彦稍稍松开,她借机大口吸气,猛地咬上去,同时右脚一踢,案几被她踢翻,物什乒呤乓啷翻倒一地,连灯火也倒在地上,灭了。   楚彦大怒,揪着她衣领猛地一甩。她跌在一地碎片中,似乎有温热的血液从脑后溢出,目光也模糊起来。   他神情阴枭,逼近两步,却猛地转头看向旁边,身形隐没在晨色中。   有人推开了门,急急奔向自己。她伏在地上,只觉对方在叫自己,却听不清,眼前渐渐黑了下去。   所见之处,皆是昏黑一片。   她仿佛行走在浩渺天际,却听见有人在旁说话,声音压得低,却一字不落地传入她耳中:   “神君啊,这事别告诉小豹子了罢?”   是明玄的声音:“就算我不开口,他派来的这几个也会说。你大可瞒着试试,说不定明天就能收到北荒的战书。”   南荒妖君又争辩两句,明玄冷笑一声:“滚。”   因为心虚,他很听话地滚了。   屋里又变得安静,只有明玄四处忙碌的声音。   她听出他在搓洗绢布,又回到自己身旁,在自己额头双颊轻轻擦拭。   她无力睁眼,却感到有湿热柔软的东西贴在额上,他的气息擦过自己脸颊……   殷徽终于意识到是什么,挣扎着却无法醒来,只能由他去了。   ……算了,且装一回死,当不知道罢。   明玄其实知道她醒了。   他早年四处流浪,感觉极为敏锐,她刚有意识,他便发觉到了。   然而她乐得装死,他也乐得继续占便宜。   此时不占,更待何时。   他没有停在额上,而是慢慢地辗转往下。   她秀气的眉,纤长如蝶翼的眼睫,小巧高挺的鼻。   直到她微微颤抖的双唇时。   殷徽终于睁开了眼。   她羞红了脸的模样煞是好看,明玄与她几乎是贴着脸颊,见她由窘迫,逐渐变为恼羞成怒。   他听见殷徽用刚刚醒来的虚弱声音愤恨地道:“明玄,你是狗吗?!”   明玄神情不动,心里却莫名畅快。   要知道在这之前,她从来只叫他神君,从未直接叫过他的名。   他稍稍眯眼,依旧贴着她,手指在她颊边逡巡不去,仿佛根本没有感觉到她的羞愤。   殷徽怔住,渐渐地红透了脸,猛地转向床榻内侧。   “别动!”明玄阻止她,轻托她后脑,让她保持侧卧,“你头上有伤,当心别挨到。徐少夫人给你找的凡人大夫,你试试看,不知包扎如何。”   殷徽用指尖轻轻试探,疼得倒抽两口冷气:“还好。摇芳已走了?”   现在她躺在和光坊的院子里,明玄倏地冷笑:“她不走,难道还准备第二次给你选役使?”   “她只是想帮我……”   明玄冷淡地补充:“不错,帮你躺下了。”   殷徽知道他有怨气,更知道自己理屈,只得委婉地道:“她也不知楚彦会来丹江……”   “她本来会知道。南荒君的役使看见了他。我若不在,你当如何?”   “你不是要回……”   明玄稍稍挑眉,她惊觉失言,赶紧闭嘴。   他叹道:“楚彦并非简单角色,一两个普通妖魅不足抵挡。国师是修士魁首,更何况曾有国师因修为高深,直接被天君封了仙职的。他对你也……”   明玄没有说下去,只是默默地看着她。   她想起忽然出现的楚彦,只觉噩梦一般,却不知如何对他解释。   两人默然,诡异的气氛逐渐凝固,直至有人敲响房门。   听见敲门声,明玄霎时间黑了脸,怫然起身。殷徽抬眼看去,竟有足足八个清秀少年鱼贯而入,手里端着各色物什,忽视了在旁的明玄,径直走到殷徽床前。   她一头雾水,却听领头模样的少年开口:“天医大人,我等奉少主命令前来侍奉。还请大人将玉佩交给我等。”   听到是北荒来使,殷徽立时精神了。   然而明玄面色不善,她也只能小心地问道:“玉佩暂时……你们少主还有什么吩咐?”   那少年道:“少主说,我们可以一直待在天医大人身边,直至大人不需要我们。”   殷徽偷偷看了明玄一眼,违心地道:“唔……你们回北荒去罢,我暂时不需要……”   明玄眼神陡深,看得她毛骨悚然。   少年忽然补充道:“少主还说,如果我们化了原身,大人还不要我们,我们才能回去。”   殷徽愕然,八个少年当即化了原形,竟是八只活泼可爱的灰毛兔子。   “哎呀!”   她立时笑开,一把接过扑来的两只,揉着兔子耳朵玩。   纤纤五指在背上抓挠,其中一只慵懒地伸展身体,眼珠一转,看向旁边脸色黑如锅底的明玄。   然后张大嘴巴,当着明玄的面,打了个重重的哈欠。   先前从小狐狸那儿问了消息,如今楚彦又亲自来了丹江。殷徽被明玄直接关在院子里休养,摇芳和南荒妖君要前来探望,统统被他拒之门外。   他怕楚彦再接近殷徽,本打算寸步不离的。   然而她身边多了几只兔子。   还有一只幼虎,三只狐狸。   他如今想半夜偷偷亲近她,都能被趴在她身边的兔子坏了事。   司药神君很不是滋味。   夜半凉初透。   殷徽洗漱之后,抱着两只兔子坐上床榻。   明玄给她换了药,便见她开始逗弄兔子,连一个眼神都没施舍给自己。   原本借着此回波折,他与殷徽更近了些。他甚至能看出殷徽已经松动,同意他留下来。   如今却连青玉佩也被她收了去,放在了为首的灰毛兔子身上,只差一个契约了。   明玄郁卒难当之时,窗子被撞开,乌鸦衔着一封信飞进来,直扑殷徽怀里。   她拆信细读,悄悄投来的眼神被明玄捕捉到了。   “怎么?”   “没……”   她躲躲闪闪,明玄毫不客气,上手就夺。   “哎明玄你!放开!”   两只兔子被他直接扔出窗子,信笺滑落在地,她双手被扣过头顶,压在床上。明玄单手抖开信笺,若有所思地笑了笑。   “东荒,西荒,都答应了?”   她抖了抖,不敢看他。   “新的役使遴选?嗯?”   殷徽眼神躲闪,被他掐着下巴,逼着看向他。   他陡然变了神色,隐忍克制的面孔一换,又成了冷情的神君。   只是目光不再带着审视,似乎无形中褪去了什么,绽放出别样的神采。   她几乎要被他深邃的眼神摄走神智,明玄却半是叹息半是抚慰地道:“殷徽,看着我……我这么对你,和楚彦这么对你,终究不一样,是不是?”   他一提到楚彦,殷徽脸色一白,咬着唇,缓慢地点头。   他的脸贴着自己的,殷徽感觉到他的温热和气息,莫名地惴惴和欢喜。   双手反扣着,他的手掌托在她脑后,防止碰到伤口。修长手指轻轻挠动,似乎在安抚她。   明玄语气温柔,似是诱哄懵懂的幼兽:“役使能做的,我都能做。役使没法做的,我也能做,你说是不是?”   灯火暖然,他眼神如陈酒,看一眼便醉。   殷徽怔怔看他,怔怔点头。   他继续喃喃低语:“你看,所以你希望我留下。你不厌恶我,不嫌弃我,是不是?”   她默默点头。   “你喜欢我亲近,喜欢我待在你身边,是不是?”   她沉浸在明玄眼神中,无法自拔,只知点头。   他眼底精光一闪。   “所以,好姑娘,乖乖的,好不好?”   曾经楚彦也这么对她说,然而她感到的只有惶恐,惊惧。   如今说这话的换成了明玄,她的心莫名地跳得很快,仿佛有巨大的喜悦充斥着全身,令她欣喜到颤抖。   然而她有些疑惑。   什么是乖乖的?   明玄没有给她回答,而是试探地,舔了舔她的下唇。   像是猫儿偷偷品尝主人准备的佳肴,忐忑而期许。   ——据司命回信,她若是真喜欢你,这么做是不会被拒绝的。   殷徽一片茫茫然,尚没有意识到他在做什么,微微张开嘴,没有推拒。   等终于意识到时,明玄已经狠狠地,攫住了她的唇舌。   一瞬间失去了空气,她恍惚间想起掐住自己咽喉的楚彦。然而眼前之人如此温柔,如此虔诚,如此珍视地对待着她。   她刹那僵住的身体,又刹那放松下来。   所有的空气都被抽走,胸口和喉咙都火辣辣地疼。   仿佛一瞬间被抛到九霄云上,浑身都软绵绵的,失了力气。又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一叶孤舟,无助地起伏。   只能攀附在他肩背上,予取予求。   她要窒息了。   昏昏沉沉的,不知今夕何夕,只听见他低沉地笑了笑:“甜。”   甜……甜?!   她奋力挣扎出来,刚喘一口气,便再度被拖了回去。   一遍又一遍,不知疲倦。   察觉到她快没了力气,明玄终是放开了她,却没有远离,依旧将她牢牢困着,在她光洁的面颊上流连不去。   殷徽只觉自己都要烧着了,大口喘息着,狠狠瞪他一眼,低斥:“快走开!”   这一瞪毫无威慑力,唯有娇嗔和羞涩,明玄十分受用:“我走可以,不过走之前,得把这个处理了。”   他拿着不知何时从兔子脖子上拽下的青玉佩晃了晃,注视着她,“这个,归我了?”   羞愤之后竟是忐忑与欢喜,殷徽气哼哼:“你若不要,我就收走了。”   他失笑,干脆利落地将玉佩系在腰上。然后拿起玉扳指,郑重地戴在她左手拇指上。   下一刻他便化了原身,系着玉佩的灰白色妖兽伏在她身前,叩首。   扳指与玉佩系绳瞬间收紧一分,似乎有无形的丝线牵在二者之间,难以斩断。   殷徽还想说什么,却被化回人形的明玄再度扑倒。   他的眼神再无遮掩,她有些怕了,却被捉住手脚耐心哄骗:“乖,再一次就好,听话。”   她嗅到危险气息,连连挣扎:“不行不行,快走开……”   话刚出口,扳指漾开一层金光。明玄霎时被弹飞出去,撞在墙上。   两人均是目瞪口呆,明玄终于反应过来,目光落在那封南荒妖君的信上,蓦地冷笑。   “两个混账……”   ☆、特殊情况 作者有话要说:  本章高能,赌五毛有小天使污了章节简介=L= 以及你们这群饿狼!上一更点击有点诡异,哼   找天君算账是不可能的了,他次日清晨便去找南荒妖君,却得知南荒君昨夜便偷偷溜走了。   这两人明显是预谋好的,刻意算计他。   那两个暂时没法算账,这边倒是能好好清算。   八只兔子被他连夜轰回北荒,留了被他吓得抱成一团的一虎三狐。   厨下熬着粥,他备了几个现下拿手的小菜,这才回了主屋。   殷徽昨晚学会了如何防他,警醒得很,睡觉也攥着扳指。趁着她还没醒,明玄悄悄站在她身边,低头在她颊边印了一吻。   殷徽依旧安静睡着,唯有秀眉蹙起,始终不曾舒展开。   明玄以为她做噩梦了,抚平她眉头,轻声哄了两句,却不见效果。   这倒是怪了。   他正考虑怎么让她安稳醒来,忽然闻见一丝血腥味。   淡淡的,若有若无,似乎隐藏在被褥里。   他每日给她换药,被褥也隔两日换一次,断不可能留下血迹。   殷徽低低喃语,似是在说什么。他俯身过去,轻声问道:“你说什么?”   “疼……”   他一凛,“哪儿疼?”   殷徽没有醒来,只是无意识地重复着。他顾不得许多,掀开被褥,见她身下一滩暗红色的血。   他有刹那的慌乱。想碰她,怕她身上带伤,不碰,又不能这样放着不管。   明玄谨慎地将她从床上抄起,一面哄着一面抱她出门:“乖,别乱动,我带你去找大夫……”   他每走一步,殷徽的脸色就白一分,还没走到房门口,她脸色便白如金纸,连额头也开始冒冷汗。   他站着不敢动了。   这样走了两步,颠簸几下,殷徽反倒醒了。   她无暇顾及自己身在何处,只觉腹中似有一把刀子狠狠地搅,又将自己从头砍到脚,再横着劈一刀。   周而复始,毫不停歇。   她虚弱地抬眼,吐出弱如风声的几个字。明玄听不清楚,让她靠在自己肩上,问她:“什么?”   就这么轻微一下,腹中一把刀子就变成了两把,三把。她痛得冷汗直流,立时怒火冲顶,秀气的指甲扣着他的背,狠狠地抓了下去。   “是癸水来了!放我下来!”   明玄知道凡人女子会有癸水,也知道有些女子会疼,却没见过殷徽这种疼法。   几乎能让小羊羔化身饿狼,徒手将他撕得粉碎。   殷徽疼到透过他衣物,在他背后抓了四道血痕。他扯开衣物时,都禁不住抽了一口凉气。   他虽是神君,可对癸水束手无策,只能请了摇芳前来。   面对床上痛得来回打滚的殷徽,摇芳显得淡然,问她:“差不多四十多年了?”   殷徽紧紧抓着被子,可怜兮兮地咬牙点头:“大概……我算不清……太久了……”   摇芳气笑了:“活该疼死你。”   说是这么说,摇芳还是将物什交给了她。她疼得厉害,没法动身去舍后,摇芳便将明玄轰了出去。   大约一炷香后,摇芳面无表情地出来,嘱咐明玄:“不凑巧,四十余年一次让你赶上了。这两日别让她吃凉的,凉水也别沾,酸的辛辣的一概不许入口。”   明玄谨记于心,担忧地看向房里。   “不能让她吹风,也别让她着凉。”她顿了顿,“她说白漓留了信,是给下任役使的,说不定写了什么有用的。信在八宝匣里,你……”   话未说完,明玄错开她径直入内,看得摇芳直摇头。   殷徽连被褥也没盖,大汗淋漓地伏在床上,手指深深陷入被褥里,无力地望他一眼。   明玄心里一抽,循着她指的方向找到了八宝匣。   匣子有八个木屉,上两层存了些药材,其余衣物首饰、奇巧玩意,都分门别类放好。   他一一查看,翻出最后一个木屉,最上面折了张信笺。他取出信笺,却发现还有本古书静静躺着。   殷徽已经累极,不知何时沉沉睡了过去。他犹豫再三,还是取出古书。   大约是年月久远,书页稍微摊平翻动,都会发出轻微的脆响。   封面没有题名,唯有左下角写了指甲盖大小的沈良二字。里面密密麻麻记载着草药寒热,方剂病例,详尽备至。   他快速翻动着,没找出任何撰者的消息。将书页合起时,却意外在书页边缘看见了墨迹。卷曲对齐,四个字赫然入目。   阿蕙吾爱。   蕙,徽。   他默然半晌,将古书塞回了八宝匣。   信笺确是白漓留下的,白漓将殷徽日常起居写得一清二楚。   她什么时辰醒来,早膳口味如何,厌恶什么香料,好穿什么颜色,与哪些仙妖交好。   明玄一目十行匆匆扫过,在清单末尾看见了一行略显犹豫的字迹。   “主人早年劳累,亏损根本,天癸时痛不欲生。两副草药存在八宝匣内,文火煎两个时辰。一日二服足矣。”   殷徽身上还疼着,只是过于疲累,便没有睡熟。   明玄匆匆进出,不用想也知道是出去煎药了。   天可怜见,这副药是她自己开的。虽说良药苦口,但苦得她恨不得活活痛死。   她不禁痛苦地捂住脸。   房门打开,熟悉的苦涩药味飘来,她掐住鼻子,被明玄打了手。   “张嘴。”   她不情不愿,却有一颗糖塞入嘴里,甜得她精神一振。   明玄看准她神情,舀了小半勺药汁凑到她唇边。她蹙起眉,小心翼翼地伸出半截舌头,卷走一点药汁。   “卟——”   药刚入嘴,顿时苦得她连糖块都喷了出来,连连咳嗽。   明玄闪身躲过,给她捶背捏肩,安抚许久,再舀一勺送过去,殷徽却咬紧牙关,怎么都不愿再吃了。   那副可怜而柔弱的神情,似乎在控诉他这个负心人。明玄无奈:“忍一忍,好歹喝一点,对你身子好。”   她连连摇头,往被褥里缩去。明玄伸手逮她,却见她眉头越皱越紧,又开始冒冷汗,像只幼猫一样蜷在被褥里,疼得哭了起来。   她哭声断断续续,伴着明玄低沉的哄声,若有若无地飘到窗外。   幼虎连招正在和三只小狐狸扑腾着玩,听见这声音,立时凌乱了。   神君在做什么,为什么天医大人在哭?   傍晚时分,被司药神君急召的役使杜仲终于到了丹江。   他骑着仙鹤刚刚落地,就见自家神上面色不善地盯着自己,不禁一个哆嗦,赶忙捧出仙丹。   杜仲很是好奇,为何他主人需要止痛的仙药。   他目光下移,定在明玄腰间的青玉佩上,顿时惊住了,哆嗦着嘴唇:“神神神上……您……您这是……”   如果他没记错,神君将打理昆仑墟的活儿交给了他,千里迢迢地追着姑娘跑了,怎么会带着役使身份的玉佩?!   明玄十分坦然,接过仙丹就走。杜仲张大了嘴,忽然悲愤地仰天咆哮:   “天君啊——我家主人卖身了——!!”   明玄留下个冷冽的眼神,杜仲悲怆的呼喊瞬间被掐断。   “好像是杜仲的声音……”   殷徽趴在被褥里,面无血色。见他走进来,她蒙着嘴,模糊地道:“太苦了,我不吃……”   “这个也不要?”   明玄指间夹着颗饴糖,直接塞进她嘴里。她慢慢吃了,朝他睁大眼睛,满怀期待地讨下一颗。   两人一来一往,他从善如流,喂了五六次,殷徽这才慢慢从被褥里爬出。   “甜么?杜仲刚带来的,我还未尝过。”   他微微流露出对饴糖的好奇,殷徽点头:“甜,也不腻,很唔……”   房里响起殷徽轻微的呜咽,杜仲觉得奇怪去推门,被明玄反手甩东西,砸了回去。   他一手垫着她后颈,一手抚弄她柔软秀发,端得是温柔备至。唇舌却肆意妄为,攫取她唇齿沾染的每一丝甜味。   饴糖甜到发腻,她却甜而不腻,令他难以自拔。   殷徽晕乎乎地揽着他,正是毫无防备之时,令人毛骨悚然的苦涩倾泻而出,灌入她口中。   她措手不及,被灌了一大口药,苦得眼前发黑,欲哭无泪。   骗子!   大骗子!   杜仲蹲在门边,震惊地听完墙角,连幼虎咬他的衣摆都没发觉。   他掰着指头算了算,他家神君从下昆仑墟开始,到如今跟姑娘家耳鬓厮磨,两情相悦,不过两个多月而已。   杜仲跟了他三千余年,很少见过他好脸色,相比之下……   唯有郁卒难解。   然而杜仲很快便兴奋起来。   要知道,他家神君向来是个生人勿近的,如今居然为了天医大人费尽心思,百般讨好。   再想到当时昆仑墟上明玄种种反常举动,他再也按捺不住,已经开始盘算着怎么散布这个消息了。   天君等这一天等太久了,或者告诉蓬山君?抑或是司命?还是东海龙君?   杜仲筹谋之时,忽然觉得背后有人在冷冷地看着自己,吓得连忙骑上仙鹤,冲入云霄不见踪影。   吃了两服药,殷徽已不像白天那般痛了。   然而神君喂药的行径,并未在药汁喝完后打住。   熄灯之后,明玄带着难以辨别的餍足表情,被殷徽推出了房门。   躺回床上,殷徽抱着被褥,庆幸自己长生之体,癸水也被拉长到四五十年一回。否则别说一个月了,十年一次她都怵得慌。   小腹依然隐隐地疼,她习惯性地蜷起身子,却忽然觉得有毛绒绒的东西钻进被褥里。   “……明玄?!”   殷徽吓得滚下床点了灯,却见床榻上灰白妖兽用幽蓝眼睛瞟她:“慌什么,白漓往常不也这么做?”   以往几次来了癸水,白漓都会化成猫儿给她暖肚子。她吹了灯,将信将疑爬回床上:“白漓连这个都说了?”   灰白妖兽没搭理她,翻了个身闭上眼。殷徽横下心来,往他那边靠过去,竟很快睡熟了。   头顶传来安稳的呼吸,被褥里窸窣一阵,探出男子修长的手。   月色浅浅。他躺在她枕边,细心看她眉眼,安然一笑。   ☆、赵家父子   半死不活地躺了两天后,殷徽终于有力气爬起来干活。   长生医馆的牌子挂出去后,虽然她专注于给摇芳治病调理,投来的信笺却没见少过。   明玄整理了厚厚一沓放在她桌上。灰毛小狐前爪给她按着信笺,待她写完,再将信笺折好,丢给桌边等着的妖兽们,由它们去送信。   回信,丢信,送信,整个过程一气呵成。   殷徽回了三四十封,抬头揉揉双眼,便看见妖兽们已送信归来,正乖巧地蹲在地上,等她分发任务。狐形镇纸尾巴来回扫动,小眼睛一眨眨,似是在朝她讨赏。   明玄端着一碗白粥进房,正好撞见她抱着灰毛小狐,一人一狐玩得正欢快。   小狐狸隐约觉得背后一股莫名凉意,还没反应过来,整只狐狸就被丢去了院子里。   幼虎连招蹲在她脚边,也感觉到危险,连忙将其他两只小狐往背上一掀,冲出了屋子。   “哎,你放我下来!”   他一手端着粥,一手将她抄在肩上,径直坐在桌边。   白粥温热正好,配了碟小青菜,正是她喜欢的口味。她咬着唇,惴惴看他一眼,从他怀里跳下——   明玄伸手一抄,将她搂了回来,抱紧不撒手。   练习了几个月,明玄的手艺大有进步。虽然比不上白漓,但相对于先前的无法入眼来说,已算是进境惊人了。   早膳清淡,适合她戒荤戒腥两天的胃。她慢慢吃完,去扳他扣在腰间的手:“好了,我该回信了。”   明玄不语,腾出右手将笔递给她,反而扣得更紧。   信件还剩六十余封,她一一写下方子,笔迹却由初时的娟秀平整,逐渐变得歪斜颤抖。   她被明玄牢牢扣在怀里,右肩上是他轻轻抵着的下巴。每每提笔,他的气息都会拂过脸颊。   似凉似热,疏离而暧昧。   “明玄。”她深吸一口气,决意轰他出去。他却稍稍转过头来,对着她的右耳,轻声“嗯”了一句。   “我在回信,你先、先出去一会儿……”   “椅子凉,你坐我身上更暖和。”   如此的义正辞严。   她拿不稳笔,笔尖拖出长长一道墨迹,顿时毁了整张信笺。   真是温柔乡中死,这信还怎么回。   殷徽陡然想起自己还有扳指,明玄的声音却骤然低落:“你要赶我走?”   平淡中含了无尽委屈,欲语还休。   她不敢回头看,仿佛又看到他被咒诀弹飞,狠狠摔在墙上的场景。想狠下心来,却始终做不到。   明玄没有说话,而是将她抱得更紧。   殷徽心软地叹气,揉揉太阳穴,打消了这个念头。   重新提笔,没写两个字,背后心思叵测之人忽然低头,轻轻咬住她右耳。   “哎!”   她惊叫一声,不慎甩飞了笔,扯翻了信笺,打翻了砚,桌上顿时一片狼藉。   殷徽看不见身后眼眸深深。耳朵被他咬着,她像是被野兽咬住脖颈的兔子,不敢乱动了。   墨汁翻倒,洇湿信笺,四下横流。她眼看着新换的草色春裳染上一片乌黑,新仇加旧怨,顿时毛了:“你给我……”   明玄适时抬手,卡住她唇舌,没让她说出口。   一盏茶后,明玄用膳完毕,端着空空如也的碗碟走出屋子,留了一脸懊丧的殷徽伏在桌上。   明明她才是主人,怎么相处没几日,就过得老夫老妻一般翻身无望?   这边殷徽哀叹不已,那边明玄进了厨房,平静地舔了舔唇角。   信件全部回完,已是日头高悬。明玄给她送了次药茶,继续回去做午膳。   院子里唯有灰毛小狐懒懒地晒太阳,其余几只都出去送信,不见踪影。   灰毛小狐发觉她出来活动手脚,三两步窜过来爬上她肩膀,小爪子来回揉捏踩踏。   殷徽揉它脑袋表示谢意,却听见它尖细的嗓音:“大人以前都会给我们留下药材,为何单独给凡人回信?”   毛绒绒的爪子踩得极软,殷徽揉它的动作一停,“天医向来如此,我也不知为何。”   小狐狸抖抖耳朵,狐狸脸上满是不解。殷徽将它捉回怀里,顺了几道,“别说这个了,我们出去走走,买些零嘴吃食。闷了两天,真够受罪的……”   一人一狐走得不见影子了,明玄这才收回视线。青菜切了一半,没有继续。   他想起那位一心求死的前任天医。   跪在他的沉霜殿前,求他赐一颗□□。   春末夏初,丹江市集愈发热闹。殷徽抱着小狐狸一一看过,因头上有伤,只买了些鲜果。   小狐狸不愿吃鲜果,只顾盯着肉脯流口水。她四处望了,挑了家干净铺子凑过去。   一人一狐极为显眼,摊贩早就注意到了,见她走来,显得极为热情,将自家货物夸得天上有地上无。   小狐狸爪子乱点,每种都想吃,眼睛都放出绿光。她刚想让摊贩包一些,却发觉身上只剩两个铜板。   “呜……”   两只狐狸耳朵耷拉下去,小眼珠可怜巴巴地打转。殷徽无奈,朝摊贩道歉后抱起它,安慰道:“没事,回去让明玄给你做一锅,想吃多少就吃多少。”   明玄做的?   他只会把最好吃的留给你,再把失败的饭菜留给我们。   小狐狸挠挠头,不情愿地趴下了。   “刚才这狐狸挑的东西全都包好了,钱我出。”   旁边伸来一只带着薄茧的手,交了银钱,再将包好的肉脯递给殷徽。   小狐狸眼馋地伸出爪子,被殷徽一把抱回来。她朝对方道了谢,没有拿肉脯,转头就走。   主动付账的年轻公子笑了,扬声叫她:“这位姑娘留步,我有话与你说。”   这类轻浮举止她不知见过多少回,反倒加快了脚步。年轻公子连忙追上,声音稍稍压低:“姑娘,要是我大叫一声,和光坊的神医娘子在这……”   丹江见过她真容的人不多,但知道她的人不少。这么一叫,她今日就真回不去了。   她堪堪刹住,表情冷冷:“你想说什么?”   这么反问,年轻公子讪笑着,反倒目光发虚。殷徽左顾右看,发现某个鲜果摊子后面,躲着个眼熟的影子。   正是先前杏儿缠过的赵大夫。   她看看赵大夫,又看看年轻公子,忽然浅淡一笑。   恍若寒冬腊月开了一树妖冶春花,晃得人眼晕,年轻公子只顾看着她傻笑。   然而殷徽的声音似是含着冰凌:“赵小公子,久仰大名啊。”   小狐狸趴在她肩头,开心地咬着肉脯,殷徽在前面走,后面跟着一老一少两个人影。   赵大夫心虚,不敢走近。赵公子脸皮比他爹更厚,一直跟在殷徽身后两步左右,不远不近。   “殷医娘,你为何知道赵大夫是我爹?”   他满脸好奇,殷徽被缠得烦了,脸色不大好看:“做贼心虚的时候,笑起来一个样。”   他狐疑地回头望一眼,掐掐自己的脸,才又跟了上去。   小狐狸把肉脯吃完,殷徽抱紧它,步子更快了。   赵公子亦步亦趋地跟着,眼见快到和光坊,他鼓起勇气问道:“我家医馆缺个坐堂大夫,你若是方便……”   “不方便。我都六十多岁,快入土的人了,坐什么堂。”   赵公子骇笑:“医娘真能打趣人,你六十多,我岂不六百?”   “六百年前没见过你。”   似乎没想到她这么难缠,赵公子无奈了,举起一张纸:“医娘真不坐堂,为何要给人开方子?”   日光下信笺明晃晃的,刺人眼睛。   殷徽一愣,恼得上手要抢。赵公子嘻笑着举高:“既然都能给人开方子,不如让我看看你的神药?就是让杏儿姑娘活过来的那个?”   “你莫要欺人太甚!”殷徽急了,“抢人药方算甚本事?那是个……”   “这是我编的,你去丹江城里看看,哪有这户人家?”赵公子洋洋得意,又抖出几十张,白花花雪片一般,“这个,这个,还有这个,都是编的。你去我家医馆少不了你好处,何必如此呢?况且看你形状,是和情郎私奔出来的罢?听我一句话,你们带出的银钱不够用,我开的价钱又不低……”   殷徽气得头昏,脑后伤口也阵阵作痛。小狐狸爬在她肩上,对赵公子呲牙咧嘴。   天医不能给凡人医治,她面对病患又狠不下心,能做的只有借信笺给百姓们开方子,告诉他们病症所在。   她认真对待的一封封信,竟然是编造的?!   小医娘气得眼睛都红了,赵公子莫名起了怜惜之心,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:“别气,气得人心疼得……啊!”   灰毛小狐挂在他手上,小眼珠恨恨瞪他。赵公子惨叫后退,拼命甩手,小狐狸死死咬着,怎么都不松开。   赵大夫忍不住了,捋着胡子上来拉扯小狐狸。小狐狸被扯得哀叫,赶忙松了口。   她赶紧抱起小狐狸,赵大夫却眼神直直,嘴唇发紫,颤巍巍地指着她,轰然倒地。   他胸口不知何时冒出两个血流不止的窟窿,人已经断了气。赵公子扑过去,立时大哭起来。   两张符纸锋利如锥,渐渐消失在赵大夫胸口。   ☆、生死之狱   有人抬走了赵大夫,也有人围过来,将她带去府衙。   赵公子哭诉不已,身后有人不信他,对殷徽大叫:“殷医娘,你将人救活了罢!”   百姓议论纷纷,赵公子指着那人大骂。她抱紧了小狐狸,辩解两句便沉默下去,不再说话了。   仵作验过尸首,府衙几番考量,觉得赵大夫死得诡异,但两方都不是简单角色,便用了个折中的法子。   人放回去,小狐狸留下,但她不得离开丹江。   这是看了徐家的面子,而赵家医馆在丹江声望不低,也留了赵家的面子。   小狐狸抱紧她的脚,小爪子不停挠她鞋履。她心有不忍,在府衙惊愕目光中,抱着小狐狸跟差役走了。   牢房里潮湿昏暗,唯有一扇小气窗。幸好有徐家面子在,给她的是角落里比较干净的一间。她抱着小狐狸蹲在角落里,茫然仰头。   余晖脉脉,霞色散漫。   小狐狸惊吓过度,在她怀里蜷成一团。她抚着小狐狸,肚子忽然发出一阵响声。   狐狸耳朵一动,假装没听见。   上午买的鲜果在争执中不知去向,肉脯也全进了小狐狸肚子。眼看要到晚上了,她从中午开始便滴水未进。   殷徽默默揉着肚子。   一只狐狸后腿颤悠悠伸到她嘴边,它悲壮地看殷徽一眼,捂住小眼睛。   殷徽气哼哼:“满嘴毛。”   然后搂紧了小狐狸。   入夜不久,差役坐在门口打哈欠,瞥见有灯火慢慢行来,顿时警惕起来:“谁?”   对方没有回答,他看着越行越近的灯火,困意越发浓重,最后眼睛一闭,倒头就睡。   殷徽又累又饿,在牢房里蹲得并不舒坦。   怀里唯有一团狐狸可以取暖,她稍稍活动手脚,刚换个姿势,忽然闻见一股香味。   是浓重的饭菜香味。   她循着味道凑到门边,看见一盏灯挂在牢门边。灯下一碗白米饭,一碟青菜,一碟清炒肉丝,散发出浅淡的热气。   殷徽立时趴在门边,瞅着饭菜怔怔出神。   头顶蓦地响起明玄的声音:“饿了?”   她抬头看去,明玄站在饭菜边。他语气是温柔的,然而隐藏在黑暗中的表情却似乎不那么温柔。   莫非……在生气?   看见牢里爬出个完好无损的她,明玄悬着的心放下了。   先前听见的消息过于可怕,他一路上都焦灼不安,就怕她又遇上什么诡异,陷入莫名的困境中。   然而他随即便有些恼了。   肉丝冒着热气,推到她面前。她欣喜伸手,明玄却将碟子拿开了。   她满脸不解,牢房的木栅却发出吱嘎响声。手臂粗的木头纷纷开裂,倾倒一地。   木头碎片往两旁跌落,没有一块掉在她身上。殷徽赶紧起身,抱紧小狐狸,一步步后退,直至后背抵住了墙。   “出来逛集市?”   手指掐在她下巴上,缓慢地摩挲着。她和小狐狸都紧张地点头。   “买了什么?”   “果子,还有,还有……”   她一个犹豫,明玄已经抬手,将小狐狸嘴边的肉屑掸去。   他越靠越紧,小狐狸吓得炸了毛,从她怀里挣脱,躲到另一个角落去了。   他背后灯火平和,殷徽却觉得他目光中带了奇特的怒意,顿时惊得紧紧抵住墙壁。   “肉脯是那人买的?”他语气平和地问道。   殷徽弱弱点头。   “胆敢接陌生男子的物什,须得给点教训才是。”   额头上吻如细雨,她默默站着,双手轻轻撑着他胸膛,犹如一头乖顺的羊羔。   教训完毕,明玄将灯挂进了牢房里,又取出一小碗清爽的鱼汤。小狐狸只敢看着,实在馋了,便扒出方才明玄掸走的肉屑,塞进嘴巴使劲地嚼。   饿了一天,殷徽吃得狼吞虎咽。明玄为了让她吃慢些,刻意在她吃饭时问了事情来龙去脉,此时已是心中有数,便将灯留在牢房中,稍稍嘱咐两句,转身离开。   除了她这间,牢里其余地方一片昏暗。她好奇探头张望,看见了入口处两个睡得震天响的差役。   以明玄的性子,肯定不屑对凡人下药,他能顺利进来,必定是这盏灯的功劳。   殷徽围着灯盏,东摸摸西看看,没看出个所以然。   她单薄的影子被灯光笼罩住,两道符纸毒蛇般潜行过来,霎时在灯光下化为飞灰。   楚彦站在两个睡得死猪一般的差役身边,身形时隐时现。他安静地盯着殷徽,再次掷出两道符纸。   这次的符纸与先前一般,连殷徽的衣摆都没挨到就成了一堆灰烬。   想起之前也未能顺利带走她,他表情不知是喜是怒。   他从三个废物口中得知她的消息,连衍京事务都推开不管,千里迢迢赶到丹江,就想将她带回衍京,困在自己手中。   在他看来,殷徽不过是个普通的小修士,会点唬人的仙术,还拥有与她实力不符的灵草仙方。此时白漓不见了,她身边无人护佑,按理说,要带走她,应当易如反掌。   然而那徐家少夫人,还有方才送膳食来的年轻男子,究竟是谁?   短短几个月,他那懵懂的小医娘的心,被谁拐走了?   楚彦紧抿着唇,幽然远望。   夜色寂然,明玄借着丹江土地仙打开的通道,顺畅地下到九幽黄泉。   九幽鬼差将他领到九幽殿,便忙不迭溜走。他独自在昏暗的殿堂中行走,停在一张两人高的桌案前。   桌案上文牒如山,却摆放整齐,丝毫不乱。一只惨白的手揭起一张纸,用朱笔题上“死”字,再放去右手边。   明玄默默数着,直到第五十张时,有小鬼跑进来,将他写过的一沓纸带走,他才抬起头,看向明玄。   “司药?你为何来我这?”   桌案后清隽男子发问,却连眉头也不曾动过,神情平静,犹如死水。   “向阎君讨个人情。”   清隽男子依旧神情死寂:“生死的人情,不是那么容易讨的。你若要几株断肠草玩,倒可以给你。”   他只当明玄来九幽随便走走,却听明玄道:“若你让一个凡人还一天阳,一百年前你向我讨的丹药,我可以给你。”   清隽男子缓慢地放下了笔。   他的目光在明玄脸上停留一阵,随后缓缓下落,停在他腰间的青玉佩上。   竟然连聚魂丹这种丹药都舍得开口。九天昆仑墟传得沸沸扬扬的事,看来是真的。   清隽男子点了头,抽出一张纸,问了籍贯名姓,便开始落笔。   待到最后一个字写完,丹江府衙里,赵大夫的尸体陡然一动。   巡夜的差役恰好走过,例行公事地往里一晃灯笼,却见到已死去一天的赵大夫掀开了白布,直挺挺地坐了起来。   “有鬼啊————!”   惊天动地的一声惨叫后,府衙里乱成一锅粥。   次日一早,明玄便换了凡人打扮,将殷徽接回了和光坊。   相比府衙,此时更乱的是赵家。   赵公子仰在椅子上,一旁姬妾大吵大闹都无暇理会。   他怎么都想不通,父亲在他面前咽气,人都凉了一天了,那有妙手回春之术的医娘还关在牢里,他父亲是怎么活过来的。   他忽然想起,衍京曾经有个神鬼莫测的太医令,让钱家千金起死回生。   该不会,就是这一位罢?   赵公子混乱之时,赵大夫坐在他不远处,更是一头雾水。   他与儿子去套医娘的方子,只记得与对方争执后,自己胸口一痛,再醒来就躺在府衙,被人当做一具尸体。   活了几十年,生平第一次,赵大夫觉得惹上了深不可测之人。   和光坊小院里,殷徽趴在榻上,由明玄给她换药。   “所以,赵大夫只有一天阳寿?”   殷徽仰着脑袋问他,他托住她伤口,顺势坐在榻上,将她抄进怀里抱着:“多一天阳寿,只不过为了洗脱你罪名,便宜他了。何况阎君不好说话,给一天已算大方。”   她喃喃:“恐怕得分人而论。一百年前我救了个半死之人,他就给了我三瓶还魂丹……”   一瓶被白漓给了钱怜儿,换回救她于水火的定风珠。她还留着两瓶,以备不时之需。   “赵大夫被偷袭,应当是楚彦的手笔。你以后莫要随意走动,当心被他盯上。”   “我只是想帮百姓,没想到被小人钻了空子。”怀中之人闷声应道,顿了顿,忽然翻身,紧紧盯着他,“明玄,你告诉我,为何天君不许天医为凡人出手?”   明玄一怔。   他再次想起跪在沉霜殿前的前任天医。   单薄,瘦弱,面无血色。   一如眼前的她。   莫名地,他的喉咙有些干涩,却终是开了口。   “凡人有大夫,只擅术法的仙妖却没有。况且,凡人也不懂如何为仙妖医治。当时的天君,便想了个法子。”   他垂眼,紧握着她的手腕,颤颤的,似是在安慰她。   “选了凡人的奴隶,抽取他们的命数,为仙妖治伤续命。”   殷徽想起了天医以命换命的法术,愣住。   “此法,毕竟不是长久之计。后来,他便让司命选出六亲俱无之人。赐予此人长生之体,便于抽取命数。”   都是千万年前的事,她听了不过略感悲凉无情。然而有个词久久盘旋,她琢磨过后,脸色渐渐惨白下去。   明玄攥着她双臂:“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,现在不同,你想天君何时抽过你的命数?就连最先一任,也是做过天妃的……”   她神情呆滞,摇摇欲坠。明玄揽紧了她,却听她低声问道:“……六亲俱无之人,若是被人收养,会如何?”   司命的命格簿子何等威力,莫说现在,当时还是个渺小凡人的她,怎能抵抗九天给她写下的命数?   “会不会,让收养之人被灭族?”   犹是一千年前,春雨零落的荒山。上山采药的俊秀少年见她孤苦无依,将她带回了家。   从此万劫不复。   ☆、酒不自醉   明玄端着两碗鱼汤,站在房门前。灰毛小狐耷拉着耳朵,蹲在门前,竟没有看他。   小院外传来冲天的吵闹声,细听之下,便知是赵家又出殡了。   赵大夫死了两次,第一次栽给了妙手回春的医娘,第二次死在自家医馆里。   并且是死在儿子面前。   他收回目光,看向死寂的屋内。   手刚刚碰到房门,里面便传出殷徽嘶哑的声音:“明玄,别……”   他站着没动,殷徽沉默片刻,低声道:“你别进来……让我……让我好好待一会儿……”   听起来像是狠狠哭过了,他端着鱼汤的手一抖,“饿了一天,好歹吃点,你头上还有伤。”   他刚推开一条门缝,殷徽便压不住声音的颤抖:“明玄!求你……”   从门缝看去,她缩在床榻一角,用被褥将自己包裹得严实。双眼哭得通红,目光痴痴的,毫无神采。   明玄见过她无奈恼怒的模样,却没见过她如此伤痛。   心上狠狠插了一刀,他静静看她一阵,万般不忍,终是退了出去。   徐家的老杏树又抽了芽,开了花,一树的盎然生机。   摇芳默然磨墨,看向座中一言不发的明玄,叹道:“神君有什么话还是直说罢,夫君他不是外人。”   明玄颔首,踌躇一会儿,简单地道:“她哭了。”   寥寥三个字,摇芳的神情顿时变得诡异。徐长怀嘴角一抽,无奈地在她脑门上弹了一记。   “嘿嘿,哭了啊……你那个注意一点儿,她身子弱,吃不住的……哎哟!”   徐长怀闻言大窘,卷起书本在她脑壳上一敲:“口无遮拦!”   明玄先是一愣,反应过来后浑身不自在,目光微微撇向一旁,“并非此事,尚未……”   摇芳觑起眼睛:“你居然?啧,还以为……算了算了,你可长点儿心。上回她选役使没个结果,其他几荒妖魅得了消息,都盯着这边呢。你千里迢迢眼巴巴的追到这儿,可别让人叼回狼窝里了。”   这话说得不留情面,徐长怀更窘,书卷连敲两下。摇芳却嘻嘻一笑,直接勾住他脖子,凑在他颊边来回蹭,撒娇道:“别打啦,我知道错了——”   两人耳鬓厮磨,摇芳动作毫无滞碍,徐长怀脸皮薄,顾及一旁还坐着明玄,适时转移了话题:“不知殷医娘为何而哭?”   “我亦不知。”明玄摇头,“她问我,六亲俱无之人被收养会怎样,我没答她,她便哭了。“   徐长怀满脸不解,摇芳却渐渐没了嬉笑,神情严肃。   “神君,六亲俱无是怎么个说法?”   当初怎么选的天医,九天之上诸神皆知。明玄简单说了,徐长怀感慨两句,摇芳的神色却愈发严肃。   “一千年前的事我只知道大概。她在做天医前,是在荒山老林里独身住着的。后来似是有人收养了她,是个名唤沈良的,二十不到便死了,就葬在丹江城外。”   丹江日头高悬时,九幽依旧清冷漆黑。   阎君依旧面无表情地坐着,身边跪着个不停哆嗦的小鬼。   在他面前,还趴着个狼狈的土地仙,站着个司药神君。   两人默然一阵,阎君才发话:“丹江仙,你先回去罢。”   身上印着两个脚印的白胡子仙人连忙叩首,谢过阎君大恩,走的时候还不忘回头偷看明玄一眼。   他大概是千百年来最倒霉的土地仙了。短短三四天,被同一个神君踹了两回。   哆嗦的小鬼受了阎君一记轻飘飘的眼风,也轻飘飘地退了出去。   他看着桌上一枚鲜红的丹药,难得地有了微弱的表情:“丹药给得这么殷勤,不像你司药。今天又想求什么情了?”   “找一个凡人的命格。”   “去找司命。”   “那人已经死了,”明玄一顿,“一千年前。”   “那般久远,命格纸怕是扔了。”阎君看着他皱起眉,话锋陡然一转,“不过,有一人例外。”   一张纸从他文书里飞出,停在明玄眼前。   “你亲自来问,必然与天医有关。她助我良多,我便留意一二。此人命格,应当就是你要的。”   明玄回到和光坊时,殷徽依旧蜷在一角,门口两碗鱼汤被小狐狸守着,未曾动过。他推门入内,却闻见了浓重的酒味。   他顿时愕然,抬眼看去,才发现她床前摆着两只酒坛。一只未开封,另一只翻倒在地,酒水横流,也不知她喝了多少。   都是客栈掌柜来攀交情时拎的酒,他将酒放到厨房,竟被她寻出来喝了。   明玄哭笑不得,支走小狐狸,上去将酒拿开。床上冷不丁探来一只手,牢牢牵着他:“别!”   他一惊,却不想是她只顾盯着酒坛子,察觉到酒要不见了,这才伸了手。   她身上酒味极淡,脸却透着绯红,反应迟钝。明玄轻声哄道:“乖,放开手。”   “不!”   性子突然急了,明玄挑眉:“喝了多少?”   殷徽睁着迷蒙的眼睛,拿手指比了小半截:“就这么,一点点,一点……”   他看了满地狼藉,略感无奈。   喝了两三口就醉成这样,也学人借酒消愁?   “好了,不喝了好不好,酒坛给我,真乖……”   明玄给她理了头发衣裳,又是哄又是劝,总算将酒坛拿了出来。殷徽却不知哪来的意识,忽然将他拽上床榻,抱着他不动了。   她搂着他的双臂瘦得硌人,脸贴在他背上,也只有浅淡的呼吸。明玄以诡异的姿态倒在床上,手里还拎着酒坛子,愈发无奈。   他一动,殷徽也跟着一动,他掰她的手,殷徽便在他背上来回蹭,委屈得要哭出来。   两人以这种奇特的姿态僵持着,明玄拎着酒坛的手有些酸麻,只得背对着她劝道:“你先放开,我将东西放下。你愿抱多久是多久。”   “不放!”殷徽的声音闷闷的,“你会跑掉。”   “不会。”   “会!”   她喝醉了竟开始无理取闹,明玄叹气:“不跑,我若是跑了,你就抓我回来,好不好?”   “不好!”她只觉得怀里的身子缓慢地扭动着,抱着不舒服,顿时怒了,“不许动!”   玉扳指一热,明玄便觉得有什么兜头罩来,将自己困住,竟不得动弹了。   背后的人像是不安分的猫儿,不停地蹭着他。明玄保持拎着酒坛倒在床上的姿势,忽然分外嫌弃起那玉佩和玉扳指来。   分明温香软玉在背,却只能保持这个姿势。   “有人死了……”   他眼中的幽蓝转瞬平息,温声道:“我知道,但不能怨你。”   “有人骗我……”   “那也不能怨你。”   “良、良哥哥……”   她打着酒嗝,迷迷糊糊地蹭他,话也说不清。   明玄身体一顿。   他想起阎君翻出沈良的那一页。   薄薄一张纸上,年岁命数一清二楚。直至他十七岁那年,岁数之下浮现出殷红一横,生生截断了后面的年月。   明玄没有说话,殷徽搂着他,渐渐呜咽起来,犹如深林里被抛弃的幼兽,声音低徊,却撕心裂肺。   他听见沈良名姓,心里烦躁,却被她哭得心疼,再多的恼意,也很快平歇。   她抵着明玄呜咽一阵,很快便累了,转个身,重新蜷在被褥里。   殷徽刚刚转身,扳指的束缚乍然松开。他迅速起身,将酒坛放下活动手脚,深深凝望着她。   他终究无话可说,只得再次叹了口气。   月明风清,一袭风骚红衣的司命乘夜色而来,落在小院里。   他瞅着刚从殷徽房里退出来的明玄诡笑:“这么快就完事了?”   “她刚睡着,我点了宁神香。”   司命啧了两声,“我可不是杜仲,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,大晚上把我从温柔乡里叫出来,总得有点表示罢?”   一只锦盒落在他掌心,司命瞪大眼睛,不敢置信地掀开一条缝,轻轻一嗅,“上好的女儿香!嘿嘿,这回筝姑娘可没法推拒我了。说罢,究竟要问什么?”   “一千年前,她如何去到太清殿的?”   司命收敛神色,挑眉。   “你可记得前两任天医?”   他当然记得。   前两任都是在九天养大的,由天君并几位神君亲自教导,过了十几年再放出九天。虽说是凡人,地位却不差,性格也霸道。   头一任狂肆不羁,幼时见到司命,敢骑他脖子上撕他命格簿子,令司命头疼不已,见之绕道。第二任冷艳疏离,明里暗里不知伤过多少神仙的心,最后她被灵山君带走时,连武曲星君都上门揍了灵山君一顿。   “小徽儿被天君圈出来后,我没来得及接她回九天,村子就被匪徒血洗了。一个女婴卖不得多少银钱,被丢在山上自生自灭。”司命的桃花眼暗流汹涌,“大约因为天医命数,她没死,被一头狼叼回窝里养着。”   “那头狼也没好下场,被猎户打死了,她被带去猎户家养了几年。后来猎户被野兽咬伤,不治身亡。周围百姓听说了,都不愿养她,觉得她是灾星。待到讨饭也过不下去时,她就跑回山林里,与一窝老虎相依为命。”   “她被沈良捡回家时,话都说不顺。沈良教她说话认字,看病辨药。她在沈家待了三四年,沈家卷入朝廷党争,被抄家灭族。沈良得了消息,带她逃走,被追兵截在山崖。我赶到时,沈良身上扎了二十多支箭,已经断了气,却没让她伤到一分一毫。”   月色幽然,明玄抿紧了唇,一言不发。   “我找到她时,她抱着沈良,连哭都不会了。”   ☆、千年岁月   窗外似是有鸟儿宛转鸣叫。春风和煦,暖香浮动。   殷徽睁开眼,只觉疲乏不堪,头疼欲裂,不适地转过头去。   “大人你醒了!”   两只毛爪子搭在她肩上,小狐狸蹭着她的脸,朝她示意床边的汤碗。   “神君亲手煮的醒酒汤,快喝掉。”   明玄熬的醒酒汤也照顾到她的口味。她小口地喝完,头疼依旧不减,再次倒下正欲继续休息,小狐狸却扒着一本书,拖到她枕边。   是沈良亲手给她写下的那本。   殷徽茫然地看着枕边书,一愣,腾地坐直了身子。   她明明记得这书放在八宝匣内,怎么会在这儿?   而且,昨天喝醉之后,她好像说了什么?似乎明玄也在?   她头疼兼头大,加上宿醉方醒后反应迟钝,只得拼命揉太阳穴。   小狐狸趴在她枕边,可怜巴巴地劝道:“已经过去一千多年,大人莫要太伤心了,当心身子。”   她腾出手去揉小狐狸,低声应了,却仍旧打不起精神。   千年岁月,沧海桑田,她甚至连沈良的脸都记不太清。   原以为幼时的遭遇,不过一场命数弄人,一场连环的巧合。   如今看来,竟都是因为她。   种种情绪,压得她喘不过气,只想躺下睡去,醒来又是千年。   在房里这么大动静,殷徽后知后觉地想起,明玄竟不见人影。   她恍惚着下了床,外头忽然响起连续而急促的喷嚏声,一个鲜红的人影跌跌撞撞冲进来,幽怨地看着她。   “……司命?”她愕然,“你怎么弄成这样?”   自打冲进房里,司命絮絮的抱怨就没停过。   从哪家姑娘对他的冷淡,再到近来天上地下的奇闻异事。他一边拍打头上的烟灰,一边兴致高昂地讲,一点停下的意思都没有。   小狐狸不耐烦地捂着耳朵,殷徽当作听不见,拣了件明玄的外衣给他。   “怎么了?”   她扶着衣橱的动作停下来,司命好奇发问。她赶紧摇头,将衣橱捂紧。   明玄的衣物,何时与她的放在了一起?   殷徽慌忙摇头,将绮念从脑中甩去,又拣起司命换下的红衣,丢给小狐狸。   司命对明玄素淡的外衣嗤之以鼻:“整个九天,除了他没谁穿这么素淡。”   她不慌不忙反击:“从天上到地下,除了你没谁穿这般风骚。”   司命一噎,桃花眼泛起邪恶的色彩:“现在收了个神君当役使,底气变足了?”   “少胡说八道……”殷徽避开不谈,“你为何在我这儿?”   司命换了青色衣裳,依旧一副风流姿态,手肘一支,漫不经心地道:“他上山给沈良修葺衣冠冢去了。楚彦那厮盯你盯得紧,他不放心留你独身在这,就把我留下了。还叮嘱我给你做午膳……”   听见沈良二字,她心里一痛,随即又意识到不对,猛地起身。   “良哥哥的衣冠冢?!”   淮山秋水峰。   明玄站在破庙前看了许久。   正殿里供奉了一尊女神像,他端详良久,也没认出是哪位神尊。   绕过庙宇,沿着小路往峰顶走几十步,路边藏着个低矮的土堆。周围除了参天古木,竟连一块墓碑都没有。   古木精魅告诉他,这儿就是沈良的衣冠冢。   明玄站在土堆前,神情淡然而缥缈。   一千年前,他已厌倦了神仙们不停上门讨丹药的日子,带着杜仲下到昆仑墟,在昆仑墟上隐居起来。是以错过了刚被带回九天的殷徽。   更何况是芸芸众生中,毫不起眼的一个凡人?   然而,正是这个凡人,在一千年前,收留了殷徽。   教养她,呵护她。再将她放在心尖上疼着。   这千年来,他偶尔会听见现任天医如何柔弱和善,不过付之一笑。直至司命告诉他这些过往,他再想起殷徽的温婉柔顺,便止不住的心疼。   明玄低眼看着安静的土堆,右手微微张开,带起手势。   细小的杂草纷纷从土壤中窜出,如鸟兽四散,逃出土堆之上。周围参天古木亦是发出震颤响声,纷繁枝叶开始移动,将这一方土严严实实地遮蔽起来。   土层缓慢地翻开,露出一方岩石。树藤蜿蜒伸展,层层交叠,在岩石上勒出沈良二字。   他拂去岩上稀薄的尘土,刚刚转身,便看见不远处手足无措的殷徽。   殷徽怔怔地站着,不知何时来的,身后树杈上还躺了个叼根草的司命。   “明玄……”   她低声叫他,明玄凝望一阵,向她走去。   明玄却擦过她,继续往前走。   袖子忽然一紧,她纤瘦的小手紧紧揪了上来。   攥得腕上青筋直冒。   明玄既不说话,也不甩开,就这么牵着她一直往前走。   破庙边有一处山泉,他俯身净了手,这才起身,居高临下地看着她。   殷徽勉强够到他肩膀,被他这么盯着,不免惴惴。可又怕一松开他就不见了,手指更加用力,呆呆地回望。   她本以为会被甩开,会挨一通骂,明玄却长长地出一口气,将她拥入怀里。   宽厚的肩膀将她遮挡,密不透风。他伸展的双臂如此有力,此时却不带任何遐思,只是单纯地拥着她。   她身后枝叶簌簌一阵,想是司命识趣离开了。明玄抵在她头顶,低声道:“为何从不告诉我?”   “都是一千年前的事了,我怕说了,你反而多想。”   “不是这个。”明玄在她脑门叩了一记,“是你从前的事,为何从不告诉我。”   她许久没说话,明玄牵着她,慢慢往山下走。   “怕我吃味?怕我一走了之?”明玄握紧了她的手。“你可知道,我为何要来此处?”   殷徽迷茫地摇头,他浅笑:“感谢沈良在一千年前照顾了你。”   殷徽心里五味杂陈。明玄没有多说,只是将她牵得更紧。   一路下山,他没有回头,却知道她悄悄撇过头,掉了几回泪。   要说吃味,他肯定是有的。只是想到她这般命途多舛,所有的嫉妒都化成了对她的怜惜,更不由得对沈良生出几分谢意。   且让她好好哭一回罢。   他是神君,来日方长。   走回丹江城时,已近黄昏。殷徽情绪平定,便给他说了许多沈良的事。   沈良如何教她读书写字,教她望闻问切,教她分辨药材。   她说着说着,原先眉间阴郁渐渐消散,犹如林间初阳,耀人眼目。   明玄初时还能沉得住气,可越听越不是滋味。面对殷徽偶尔投来的目光,他还得强捺下莫名火气,附和称是。   路旁树木抖了抖,似是感受到眼前的怒意,将遮在明玄头顶的枝杈收回几分。   家家炊烟,正是倦鸟归巢之时。   明玄回去便直接下厨,殷徽捧着刚买的青桃,一边小口咬着,一边抱着沈良留下的书,一页页翻看。   这本书留在八宝匣最底下,许久没有看过了。   沈家在千年前是数一数二的医药世家,沈良自幼跟着族中长辈学习,医术高超,备受看重。收养她后,对她几乎倾囊相授。   扉页上写了个“蕙”字,当时沈良捡到她时,刚刚采了株蕙草。   书中详细记述了常用药草,当时她对病症不熟,沈良又特意写下了常见病症供她辨认识记。   她怔怔看着,眼眶渐渐湿了。   明玄端着饭菜进来,见她情绪低落,过来安慰,却看见她捧着书出神。   他放下饭菜,安静地抱住她。   殷徽一惊,稍稍收敛情绪,强打笑脸:“怎么了?”   明玄抱着她,不说话。   “……我没事了。”   依旧抱着。   “我来尝尝你手艺。”   她刚起身,明玄就抱了上来。   殷徽矮他一头,被他这么抱着,双脚都快悬空了。明玄紧紧抱住她,不管她怎么哄怎么说,就是不撒手。   她劝说无用,又不忍心用玉扳指。一筹莫展时,灰毛小狐冲进来,顶着明玄幽冷的眼神,咬住她的裙摆。   它焦急的眼神直指院外,殷徽抬眼看去,不见异常,却意外听见了可疑的人声。   ☆、为人医者   新的北荒大印,不日便会从天君那儿送到北荒。   衡天山上,宫苑修缮一新。连成将事务分给新进的小妖们,安心做起了新任北荒妖君的近身护卫。   北荒妖族只剩下白漓一个,宫苑内显得空荡荡的。连成知道白漓性子冷淡,便没有急着给他招近身伺候的小妖。   新近冒出的一股叛乱势力被白漓悉数镇压,其铁血手腕,令妖魅们闻之胆寒。   月色清冷,衡天山下燃起蜿蜒的火把。白漓冷着脸走过,丝毫不理会一旁妖魅恐惧的眼神。   做粗活的小妖早早在连成的吩咐下烧好了热水,等他回宫沐浴休息。他将沾满鲜血的衣物扔在地上,转身泡进池水中。   连成捧着文书站在门外,一封封地念给他听。   现在呈上的文书都是如何收拢北荒势力的。虽说都是旧臣,但六百多年各自为政,他们早就习惯了没有妖君主政的日子。如今突然冒出个旧主幼子,手腕又如此不留情面,妖魅们自然很有想法。只能借着连成的手,将想法转达给这个冷血无情的新任妖君。   这些文书都是连成处理好的,他将内容念了,再将应对的法子念了,若是白漓没有意见,便这么施行下去。   他处理事务的手段本就娴熟,除了个别白漓觉得太温顺的,基本都一次通过。   见白漓没有其他吩咐,连成捧着文书,忙不迭奔去书房下达政令。   浴池没有引温泉水,温热的池水渐渐转凉。白漓奔波数日,已经疲惫不堪,唯有孤身一人时才会显出些许倦意。他倚在池壁上,望着雾气渐散的池子,不由想起了衍京的梅园。   梅园引的是温泉水,冬天尤为舒适,到了夏天池水则变得温热,十分得殷徽的喜欢。   他们分别这么久,不知那位司药神君,对他主人好不好,有没有悉心照料。   他沉思良久,等到池水透出些许寒意,才卷了衣物,缓步走回寝殿。   他没有用父君曾用过的那间,而是将儿时住过的宫殿辟作寝殿,内里布置陈设悉如六百年前。   然而他却觉得有些不对。   不过半个月未归,为何寝殿有些变动?   眼下北荒动荡,他顿时打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,眯起眼睛,细致耐心地扫视四周。   他看上眼收缴来的兵器没有变过,反倒是连成半个月前送到寝殿的一盘糕点只剩下些许残渣。   耗子?   然而即便是耗子,也没有进他寝殿偷吃的道理。   他疑惑地继续查看,手扣上了腰间短刀。   最后,视线定在了他的床榻上。   床榻上有人。   他的被褥是新近上贡的雪貂裘,铺展在床榻上犹如冰雪。雪貂裘下是一团蜷起的人影,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靠近,依旧安然沉睡着。   白漓想到近来其余老臣对他的劝诫,脸色越来越黑,短刀陡然暴涨,祭出一丈雪光,唰地直插床榻。   恰好此时,雪貂裘下的人转了个身,错开了他的刀刃。   白漓有刹那的愕然。   雪貂裘被他的刀刃紧紧钉在床榻上,随着翻滚的动作,露出里面睡得正香的少女。   她不翻身还好,一翻身,白漓只觉得要气怒攻心。   原本整洁的床榻,被她睡得歪七扭八不说,竟然还有那些点心的残屑。绒枕上是她新留下的口水印,连床脚都留着她的泥脚印。   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,白漓一把揪起她的衣领,将她扔了出去。  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,少女没有狠狠摔在地上,而是在空中转了两圈,安稳地双脚着地。   并且着地的同时,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,茫然地打量四周。   少女迷蒙地眨眨眼,打了个哈欠,继续往床榻上摸去,当即被白漓揪着衣领拎了起来。   “让我再睡一会儿……”   白漓皱眉,掐住她鼻子,她这才扑腾一阵清醒过来,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被拎住了。   “谁派你来的?”   白漓烦躁不已,只想快点将她处理了,好好睡个安稳觉。对方却迷糊地笑着,挠挠脑袋:“我自己来的,想来玩玩,就来了。”   看她的模样也不像是真的刺客,白漓没了耐性,不打算继续审问,却想起另一个关键。   既然不是刺客,也没什么能耐,那她是如何摸进寝殿的?   衡天山上虽然没有多少伺候的妖魅,守卫却不少,而且还有跟着他真刀真枪打过的。   几乎是下意识地,白漓怒火顿起,扬声便叫:“连成——!”   北荒妖君的怒吼在宫苑里传得极远,连成远在书房,听见这一声吼,吓得一个冷战,当即滚来了寝殿。   被一群侍卫以同情的目光注视着,连成揉揉衣领,将自己做出可怜巴巴的模样,这才推开寝殿大门。   他当即被眼前一幕惊呆了。   他家冷血无情的妖君,什么时候身边多了个姑娘?   连成震惊一会儿,看见这姑娘被他君上拎着衣领,意识到自己可能误会了,便低声问道:“君上这是……”   “她是怎么进来的?”   连成瞅了半晌,也没觉得这少女眼熟,神色渐渐严肃起来。   两个人都脸色不善,少女意识到自己可能不得善终,软软哀求道:“我只是听小妖说这里睡觉很舒服,想进来试试,而且妖君不是出门打仗去了么?我不会让他知道的……”   她一边揪着白漓的手,一边眼珠子四下乱转,看见了白漓腰间的短刀,顿时瞪大眼睛。   那不是……那不是……   北荒妖君从不离身的白雪刀?!   连成思索一阵,禀道:“君上不如先将她交给属下。时候不早,君上早些休息才是。”   白漓不置可否,冷冷地瞪了少女一眼。刚要松手,少女身形陡变,化作一只花猫,狠狠地咬了白漓一口,落荒而逃。   没被叛臣伤到,反在自己寝殿里遭了殃,白漓怒火噌地窜起,望着灵巧躲避前来追捕的侍卫的花猫,捂着还在滴血的手怒吼:   “愣着干什么!给我抓回来!”   相去北荒八千里,南荒丹江城,殷徽关上了院门,疲惫不堪地躺在了床上。   明玄的手艺愈发的好,她却提不起精神用膳。草草吃过几口便放了筷子,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。   从前日晚上开始,不停有身患重病的百姓前来求诊。人数越来越多,到今天已有将近二十余个。   病患们似是约好的,一个结束了,另一个才刚刚进门。一整天下来,她连喝水的空隙都没有。   天医不得给凡人治病,但明玄不受此约束,便钻了钱怜儿那般的空子,由殷徽诊治,再由明玄抓药炼药。   纵然她心善,可也禁不起这么诊病。   明玄亦是有些疲累,却看着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样子心疼,坐在她身边给她捏肩捏腿。   殷徽享受着他的伺候,烦闷地揉着太阳穴:“五六个七八个我都认了,但这病人委实不大对劲。”   “下午那个病人不是说了,整个明州的病患都往这边来了。”明玄垂眼看她,“看完这些病患,你便与我去东海小住一会儿,或者回昆仑墟住住也行。这么下去不是办法。”   左右如今南荒这儿也没了挂念,白漓也回了北荒,殷徽想想便应下了。   “明明之前都没有这么多病人,明玄,你说他们都是从哪儿听到消息的?”   明玄想起一个人,与她对视一阵,一同说出了那个名字:   “赵公子。”   ☆、波澜未平   赵家公子近几日没有理会美艳动人的姬妾,而是整日关在房里,对着满满一桌子十余个锦盒,怎么也看不够。   “这些,这些真的都是妖怪的内丹?吃了可以长生不老?”   赵公子十分急切,坐在他对面的楚彦就淡然得多:“自然是真的。只要赵公子为我做些事,这些内丹就都是赵公子的了。”   赵公子嘿嘿笑着,对着眼前闪闪发光的内丹,怎么也看不够。   如今世道,虽然修士比前朝低调许多,却也有能人异士偶尔入世游荡。这位既然有胆量亮出身份找上门来,必然有他过人的本事。   当然,过人的本事背后,肯定有过人的要求。   赵公子不傻,比他爹机灵得多。他看够了内丹,便整理表情,将内丹扣上,问道:“不知这位修士找上赵某,有何贵干?丑话可说在前头,伤天害理之事,赵某是坚决不会答应的。”   楚彦似笑非笑:“赵公子,明人不说暗话。你医馆里收着的那些药方药材,可不是天上掉的。”   赵公子有瞬间的尴尬和悚然。   他家医馆骗其他大夫的方子,吞药商的珍稀药材,都不是一两回了,也就这次在殷徽这儿栽了跟头。   然而,这位是怎么知道的?   他打起精神,说话也谨慎几分:“您究竟有何吩咐?”   “去长生医馆取一样东西。”   赵公子哆嗦一阵:“长生医馆那两位可不是好惹的,再说还有徐家的情面。这回连我爹都折进去了,要是再去,说不定连我都……”   他原先只当明玄有点儿功夫,再加上那么娇娇弱弱的小医娘,能翻起什么大风浪?   然而对方不仅翻起了风浪,还能让死人活了再死一回。   光是这种本事,就足以让他好生掂量自己的小命。   楚彦没有急着逼他。   “赵公子,我们再说明白些。你自作聪明,放出风声让整个明州的病人都去找她,真以为能难得倒她?”   这个她说的正是殷徽。赵公子尴尬地笑:“在下不过有自知之明,治不好的病人,总不能误了他性命。既然殷医娘能治,自然得她出马。”   楚彦冷笑不止:“三天过去,你倒是看看她能不能治。到时候丹江城里,还有你赵家医馆的容身之地?”   赵公子小眼睛一转,点头称是,却也没继续说话。   他确实打着为难殷徽的心思。一个没有根基的医娘,若是坏了名声,医馆是肯定开不下去的。到时候丹江的医馆,还得他赵家说了算。   但这三天下来,却没听见任何说长生医馆不是的话。   他不禁犯了嘀咕。   屋里寂然半晌,赵公子终于开了口。   “不知您想取什么物什,且容在下思量思量?”   楚彦放下了茶盏,目光变得悠远,隐隐露出几分渴求。   “她视若珍宝的一本古书。”   晚春时节细雨连绵,正午过后,殷徽用完午膳便休息去了。   近几日雨下个不停,每日唯有三四个病人上门。她连着累了小半个月,虽说病人少,人却一直恹恹的提不起劲,歪在榻上由灰毛小狐给她踩背。   自从南荒妖君归来坐镇,楚彦出现在丹江,在南荒猎杀妖魅的修士便几近绝迹。山林里日子太平了,其余两只小狐狸便向殷徽告辞,返回山中。   幼虎连招长得比灰毛小狐快得多,两个月下来,已经看得出威风凛凛的模样。殷徽不敢让它出门,怕吓着百姓,又觉得拘着它并不妥当。恰逢北荒的信到了,连成不日便会前来南荒将它接走,她这才放下心来。   小狐狸踩累了,伏在她枕边休息,黑眼珠滴溜溜地转,尾巴也来回扫动。   殷徽挠着它脖颈和肚皮,突然对它的人身好奇起来。   明玄是上古妖兽,化作人形冷漠清隽。白漓是北荒遗族,人形是清秀俊朗的少年公子。这么只可爱活泼的小狐狸,究竟能化成什么模样?   狐狸似是猜到她想法,眼睛一眨,转身就跑,被她擒住颈子捉了回来,扣着肚皮使劲挠。   它在殷徽手下吱吱乱叫,四条腿使劲蹬。殷徽玩心大起,佯作恐吓:“快变成人形让我看!不然晚上不给你饭吃!”   小狐狸朝天翻白眼,宁死不屈。   一人一狐闹得起劲,明玄端了药茶进来,不解:“闹什么?”   殷徽按着小狐狸说了其中原委,明玄嗤笑:“不想化也无妨。我离开昆仑墟前正好试了一味丹药,能让妖魅化成人形,你若不嫌弃,大可试试。”   被这么盯着,小狐狸浑身的毛都炸了。   然而有神君坐镇,它炸没了狐狸毛也没胜算。没过多久,柔软的狐狸尾巴耷拉在榻边。它两只爪子勾着殷徽衣袖,身形逐渐模糊、变幻,最后定住。   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趴在她身边,讨好地朝她笑着,眉眼灵动,满是狡黠。   殷徽简直不敢相信亲眼所见,轻轻在她水嫩的脸上揪了一把,喃喃:“狐狸居然这么漂亮……”   “咳咳!”   明玄不满地弹着药茶,低咳两声,被殷徽看着,又默默转过头去。   殷徽左右打量小姑娘,看得她局促不安,揪紧殷徽袖子:“大人,这样不好看吗?我不想回去,你不要赶我走……”   不同于狐狸形态时尖细的人声,这个声音脆生生的,又带着孩童的奶声奶气。   殷徽的心都要化了,摸着她的小脑袋柔声问道:“你叫什么?”   大眼睛一眨:“哥哥们叫我阿笙。”   “你的哥哥们呢?”   大眼睛泫然欲泣:“有的病死了,有的被坏修士抓走了……”   “那两只与你一起的狐狸是?”   小手抓紧了她衣袖:“他们要抓我给别的大狐狸成亲。那只大狐狸好凶,我不想去……”   殷徽记得狐族是在四荒到处游荡的,也有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首领,令普通妖狐闻之丧胆。大狐狸说的估计就是那个了。   阿笙抓着她,可怜巴巴地哀求:“大人千万不要赶我走。我可以帮你做很多事,我很聪明,我还可以做你的役使……我会的法术不多,但我可以保护大人的!”   明玄冷哼,腰间青玉佩一晃。   阿笙不知哪来的胆子,回头就向明玄开口:“神君你才不像役使呢!白公子在的时候,从不会摸上大人的床。你倒好,每天趁大人睡熟了,你就偷偷把我丢到椅子上,睡在大人身边!天亮了都舍不得走!”   明玄的脸红了又青。   殷徽的脸青红交加。   阿笙抱紧了殷徽,露出慷慨赴死的表情。   是夜。   殷徽取了八宝匣里藏着的鲛油点着,将屋里照得亮如白昼。   寝帐里较为昏暗,水灵的小姑娘早已睡熟。殷徽给她掖好被褥,挑眉看向窗外。   虽然窗外昏黑,但她知道,明玄还留在那儿。   然而照阿笙说的,明玄这么做,起码有一个多月了。   她轻哼,对着窗外扬声道:“别等了,今晚我不会灭灯的。你快去歇息罢。”   这话说完,很快屋里衣物簌簌,似是她躺下了。明玄一手扣着窗棱,眼神幽幽,看不出喜怒。   夜色中一片绿叶打着旋飞来,落在他掌心。他两指夹着叶片,低声说了些话,叶片便旋着飞走,往昆仑墟的方向去。   他得好好花时间找出对付狐狸的法子。   叶片被风吹走,很快消失在天际。明玄毫无睡意,站在庭中望了一会儿,缓步往自己房里走去。   孤床冷枕,夜寒露重,难以成眠。   他立在窗前,轻声叹气。正欲关窗,忽瞥见庭中有一道黑影。   那道黑影极浓重,似是一个活物趴在地上,正缓慢地朝殷徽那边爬动。   他顿时凛然,快步走出,血腥味扑面而来。睡在后院的幼虎也闻见了味道,不动声色地匍匐而来,眼睛瞪如铜铃,警惕地看向那道黑影。   明玄朝身后勾手,取了那盏灯来。灯火下,已经返回山林的小狐狸伏在地上,双眼睁大,皮毛被鲜血染得通红。   ☆、他的计策   明玄不欲惊动殷徽,但阿笙睡梦中闻见血腥味,还是将殷徽带了过来。   他将灯往旁偏了些,殷徽查看了小狐狸的伤,对他和阿笙摇头。   阿笙扯着她袖子,“除了抓我回去之外,还算是只好狐狸,到底是谁做的……”   明玄心里有底,殷徽看着小狐狸的尸体,默然不语。   这么狠辣的手段,必是楚彦无疑。   她身边有明玄护着,但南荒山林中的妖魅却遭了殃。   殷徽闭了闭眼。   小狐狸的尸体被明玄带走,她让连招在房门口睡下,安顿了阿笙,将灯火拨亮,开始磨墨。   楚彦追杀她,为的就是长生方。若不想些法子,他怕是会做出更疯癫的事。   她默然回想,将长生方写下,又勾去关键的几味药材,誊抄一份,原稿付之一炬。   夜色深深,她揉着太阳穴,叹气。   当年那般人物,怎就变成今天这副样子?   明玄很快归来,见她在桌前发呆,自然而然地绕到她身后,接过她的手。   他的手指轻重正好,很快让她紧绷的头皮放松下来。   身后有淡淡的药材清香,闻之温和舒适。她渐渐有了困意,眼皮也支撑不住,开合不定。   明玄状似无意地问道:“我怕楚彦对你不利,今晚留我如何?”   “……出去。”   次日殷徽起了个大早,欲将此事告知摇芳。   徐家主院里,杏花已经落了满地。摇芳由杏儿捏着肩膀,喃喃:“这事可难办了……”   “为何?”   “自打神君将兄长吓走,他就没了音信,不知躲去那儿。南荒大印一直在他身上,这会儿怕是发不了诏令。”摇芳深感头痛,“只能以我名义在百草泽发个榜文,提醒众妖魅提防修士,尤其是你那老相好。”   殷徽啐她一口:“别乱说话。”   摇芳不以为意:“当初你离开南荒,我劝你几个晚上,都没能让你回心转意。这下认清他真面目,就翻脸不认人了?”   她叹气:“当初……委实没想到会这样。”   “神君对你死心塌地,算你命好。可得认真待他。”摇芳话题一转,戏谑道,“不过你若是还不满意,我还可以在南荒给你挑几个顺眼的。”   她正等着殷徽的回应,门口忽然响起明玄的咳嗽声。   摇芳脸色一白,只得讪笑。明玄径直推门,朝摇芳丢来个冷冽的眼神,附在殷徽耳边低声说了几句。   殷徽一怔。   今日挂了不接诊的牌子,没有病人上门,院子里却倒了十来只大大小小各色妖魅。   就像是被人刻意致伤,不轻不重地划了几道口子。看上去骇人,却足以让妖魅们活着支撑到丹江,寻求她的诊治。   天医留在丹江早已不是秘密,妖魅们不敢拿小伤来烦她。自从她现身以来,几乎没有妖魅主动找上门。   如今出现了十余只。   殷徽深吸一口气。   “明玄,取我的千回丝来。”   忙完所有妖魅,已经是傍晚时分。   阿笙化出人形,与幼虎一起,在院子里搭了棚子,安置下所有妖魅。   殷徽累极,勉强喝了一口水,打起精神,在院子里检查它们的伤。   楚彦极为聪明,没有挑穷凶极恶的妖魅下手,院子里躺着的都是身形较小、修为不高的。   放眼望去,一片半死不活的虎豹狐狼。   阿笙得了她教导,一个个地给妖魅们喂药,动作细致有耐心。她又过去叮嘱两句,便打算回房歇着。路过一只狼旁边,被轻轻咬住了裙摆。   这头狼伤势不重,服了药还能清醒地看着她。她揉着狼头,问道:“怎么了?”   它的爪子颤巍巍往南方指去。   狼有动作的力气,却无力发出人声。阿笙快步走来,附过去细听,声音和脸色也变了。   “大人,它说,林子里还有许多妖魅受了重伤。”   丹江靠近南荒,凡人能进入的林子只有一小片。通过一道术障后,才是真正的南荒深林。   林子里极为崎岖,殷徽换掉裙裳,在林子里快速前行。   明玄在她身后给她提灯,阿笙化出狐身,小跑在他脚边。灯火明亮,照彻四周。   他们出发前,明玄已经先给南荒妖君去了信。此时在南荒深林中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辰,就闻天空一声长鸣,一只巨大的乌鸦飞落下来,大摇大摆地停在两人身边,拍了两下翅膀,开始领路。   有役使乌鸦的引导,他们很快找到了妖魅们聚集的地点。   南荒妖君不在,却已吩咐役使,将大部分受伤妖魅领到了同一处,等候她到来。   他的灯悬在高处的树枝上,将此地照得透亮。   明玄轻勾手指,催出一筐又一筐的药草。   他早已登入神籍,费点法力,不是什么要紧事。   要紧的是她。   灯火暖然,因受伤而焦躁不安的妖魅们逐渐安静下来,有一些已经沉沉睡去。   她仍然在妖魅中穿梭,带着浅淡的笑意,却遮掩不住眼角眉梢透出的疲惫。   他想起司命对他说的。   “前两任都在九天养大,心肠硬。小徽儿在凡间受了苦,又有那么个男人养过她。她做天医,怎么可能不受累?”   他又想起数千年前的自己。   本为报答恩情,衔来珍稀药草,却被凡人捉去,专门培育药草。他成为那般冷漠的一位神君,未尝不与那段经历有关。   她本该有恨的。   思来想去,能让她柔软如初的,只有那个千年前的人。   沈良。   明玄按捺住酸涩的情绪,闭上眼深呼吸。   丑时将尽,殷徽才将近忙完,便将阿笙留在此地,教了她一些救治的法子,先行与明玄回去休息。   山路难行,殷徽累得有些晕晕沉沉,一手搭着明玄肩膀,缓步回行。   她眼皮都快掀不开了,脚步也踉跄起来。明玄叹口气,索性将她背起。   殷徽不大适应,但趴在他背上比自己走山路舒服得多,便没再推拒。   灯火随着他的步子缓缓飘动,照亮他脚下的路。他侧头看着她睡颜,起伏不定的情绪平歇下去。   不久以前,她也是这么趴在他背上,与他不亲近,为楚彦低低落泪。   现在已经能软绵绵地趴着,睡得安稳无比。   东方天际已经翻出鱼肚白,他们竟是忙了一整夜。殷徽在他背上睡得香,他脚步便愈发轻缓,甚至直到丹江城门附近,她也不曾醒过。   经过上次赵大夫那事,丹江已有不少百姓认得殷徽。两人以这副姿态进城,已经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。   反正她还在睡。   明玄将她背得更紧,顶着无数箭一般的目光,甘之如饴。殊不知周围人在注视完他们后,将目光投向了城门外的树林。   意味……深长。   走到和光坊附近,殷徽却蓦然惊醒。   她伏在明玄后背大口喘气,似是被惊吓了,眼神涣散,久久回不过神。   “我在这儿。”   明玄收紧了手,出言安抚。殷徽却忽然挣扎着跳下来,匆匆奔向院子里。   院子被明玄设了术障,挡走修士,再加上有幼虎连招坐镇,并不怕贼人闯入。明玄不知她慌神是为何,快步跟进院子,瞬时皱紧眉头。   竟有人进了院子。   术障只防了修士没防凡人,是他失策了。   前院物什没被动过,后院却留了一些泥脚印。幼虎连招歪在地上,睡得正香。他走进主屋,见殷徽怔怔站在八宝匣边,神情恍惚。   “明玄……”她带着哭音,“那本书,不见了……”   ☆、重返衍京   进入盛夏,衍京从地底蒸腾出难熬的热气。   殷徽关上院门,回身整理行装和院落。   那本书不见了,她初时发慌,后来回过神来,大概是楚彦使了计策,着人将书偷走。大概是以为那书里有长生方。   他们离开丹江前,赵家医馆传来了赵公子暴毙的消息。他一死,底下年幼的庶弟又不知事。姬妾们走的走,逃的逃,仆役学徒也四散走人,赵家便这么败了下来。   南荒妖君好歹最后出来送了他们一程,明玄的举止倒是出乎她意料。   他给了摇芳一份丹药。   长亭之上,他如是言:“我知你先前去昆仑墟,必是为了妹婿,找我求药。徐家助她良多,这份丹药,权当我的谢礼。”   有明玄在,要回那本书并非难事,不过缺个合适的机会而已。   殷徽深深叹气,继续整理物什。   丹江和光坊的院子留给了摇芳打理,大件的没带走,小件物什都塞进了八宝匣里带来衍京。他们在衍京挑选几日,买下了这处位于延寿坊的院子,一是延寿坊靠近梅园,二是这间院子与丹江那处极为相似,布置又雅致,很合殷徽眼缘。   主院回廊边栽着藤萝,一串串紫色花瓣簇叠而起,如烟如云。   屋子收拾停妥,殷徽伸个懒腰,缓步往院子里走去。   她倚在廊柱下,百无聊赖地看着片片花瓣坠落。荼白上衣,黛色裙裳,煞是养眼。   “在看什么?”   背后冷不防伸来一双手,将她腰身扣住,紧紧搂在怀里。   “别闹。”她将那双手拍开,反手捉住几根指头,凑在鼻翼边轻嗅,“我猜猜,今晚是鸡汤?”   明玄含笑点头,顺手给她理了鬓发,轻吻一记。   两人在廊下紧挨着,一时都没说话。   殷徽望着庭院半晌,指着墙边:“这儿可以栽一丛蔷薇,就像昆仑墟那间院子。这些藤萝可以稍加修剪,遮挡视线,容易藏贼……”   明玄没忍住笑,在她脑门弹了一记:“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。有我在,以后一定不会再有贼人了。”   殷徽想起那本书,默默点头。   微风拂过,满院清香。明玄顺手折了一支紫藤,拎在指间把玩。   “乱折花做什么。”   明玄扳过她的身子,将紫藤衬在她鬓边细看,笑道:“人比花娇,甚是养眼。”   殷徽微赧地翻个白眼。   自从下到凡间,这位神君便愈发不像神君。她现在已经被磨得皮厚无比,早没了先时那股青涩。   养了几个月,殷徽身体逐渐转好,头发恢复得乌黑亮泽。衬着柔软亮丽的花瓣,正是明玄说的,甚是养眼。   他将紫藤花缠在她发钗上,微笑一下,低头攫住她唇舌。   某位神君在回廊下狼性大发,硬是将她折腾出满身大汗。她将明玄赶去厨房,自己回房沐浴。   阿笙留在了南荒,连招与她一起,就等连招接走。她一个伺候的小妖都没留,沐浴前先要烧水,正是七月的大热天,又忙出一身大汗,不由得想念起冬暖夏凉的梅园。   反正是暂住,昆仑墟上总不至于这么热。   她一愣,默默捂住脸。   这才什么时候,就想到昆仑墟去了……   两人暂时没有想到对付楚彦的合适法子,而且楚彦近来也没有其他消息,便按兵不动。   她早给白漓去了封信,提醒他注意潜入北荒的修士。近来衍京多了不少修士,想必是在四荒铩羽而归的。   殷徽一边沉思,一边无意识地拨出水花。   她嫌热,门窗都是敞开的。明玄端着汤从窗前路过,目光一斜,便落在了她身上。   二人面面相觑,殷徽渐渐羞恼,明玄却一直怔怔地看着她。目光从左到右,从上到下,已不知不觉看了个透。   “流氓!”   热水扑面而来,明玄下意识将汤挡住,当即被泼了个透湿。   衍京热浪蒸腾时,千里之外,遥远的北荒衡天山刚刚入夏。   衡天山上的宫苑里依旧泛着初春的寒意,白漓把折子甩在某个胆大包天的妖魅脸上,让侍卫拖走了。   他将水一口饮尽,揉着太阳穴,看向一旁幽怨的少女。   白漓一挑眉,少女一个哆嗦,赶紧给他添上。小碎步行走时,脚上的铁链哗哗作响。铁链另一端挂在墙壁上,将她限制在书房里。   北荒独有的寒铁,她是破不开的。   他斜斜坐着,一动不动地盯着她。少女咽着唾沫,小心翼翼地露出讨好的笑。   “君上,您还需要什么……”   “过来捏肩。”   “好……”   两只玲珑的手探向他肩膀,白漓眸光一闪,出手迅如雷霆,钳住了她的手腕。尔后少女惊叫一声,便被他直接拽了下去。   她化成利爪的手指闪着寒光,白漓淡笑:“采铃,你这是要给本君做什么?不怕本君剁了这双爪子,晚上给狐族首领做全爪宴?”   采铃歪在他身前,脸涨得通红,嚷嚷:“我的爪、我的爪子很锋利的,你信不信我、我……”   “哦?是么?”   北荒妖君淡笑着,长指一翻,两根手指渐渐变化,露出两寸长的利爪。爪尖寒光闪烁,贴在采铃颊边,温柔地滑动。   雪豹的爪尖冰冷如刀锋,采铃吓得小脸都白了,保持着头朝下的姿势倒在他怀里,不停地发抖。   白漓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,见她吓成这样,手腕一甩恢复过来,心里莫名的畅快。   这家伙很能闹腾,将山牢吵得鸡飞狗跳。狱卒苦着脸向他告罪,他一气之下,索性将她拴在身边,偶尔吓她玩玩。   玩了十几天,效果还不错。   寒铁锁链搭过他肩膀,白漓将铁链解开,只留了她双脚的链子,悠悠地道:“赶紧下来,几天就胖成这样,晚上没少偷吃吧?”   要不是晚上拴住她,膳房的食物都要被她吃光了。   出乎白漓意料地,采铃没有说话,明亮的大眼睛一眨眨,眼眶渐渐红了,竟是哇地一声哭了出来。泪水汹涌澎湃,往额头逆着流,狼狈的模样令白漓又气又笑。   “别哭了,再哭,晚上没饭吃。”   往常最有效的威胁,此刻没了作用。采铃哭得愈发大声,仿佛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。   “君上,没事吧?”   连成作为贴身侍卫,尽忠尽责地守在外面,假装什么都听不到。然而采铃哭得这么伤心,令他产生了些许疑惑。   他家君上究竟在里面做什么?   白漓没有回答他,他正要推门,里面却传来清脆一声响,尔后采铃猛地打开门,抽泣着跑走。   她脚上还戴着链子,居然能跑得这么快。   连成倒是不担心她逃走,有这个脚链的妖魅,北荒无人敢留。他往里探头,看见他家君上僵硬地坐着,右脸上鲜红的指印赫然入目。   他震惊地张大了嘴。   上天啊,他家君上是被采铃姑娘打了一巴掌吗?   连成发呆时,白漓渐渐回过神来,似笑似怒,霍然起身。连成只见御案腾空而起,朝门口飞来,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,吓得赶紧关上了门。与此同时,白漓中气十足的怒吼响彻衡天山:   “闭嘴——!”   桌案砸破了门,径直落在前庭,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。连成缩着脖子,等到白漓差不多消气了,这才轻手轻脚地走进去,不敢看他:“君上,采铃姑娘好像……”   “我让你说话了?嗯?”   可怖的威压震得他一凉,他抖了抖,视死如归地道:“采铃姑娘好像跑去了禁林那边……”   他话音刚落,桌前坐着的人已化作一道流光,倏地扑了出去。   ☆、狐族首领   采铃不知身后发生了何事,只知道一个劲地往前跑。   谌洛躺在树枝上,只觉身下树枝一颤一颤的,似是有人爬了上来。   他微微睁眼,见是个娇俏可爱的少女,起初没有在意,只打算悄无声息地换个枝头,却在起身时瞥见了她脚上的锁链。   北荒的寒铁,除了北荒妖君谁也解不开。除非修为强到神君或八荒妖君的地步,才能强行将其破开。   天君的使者前脚刚走,后脚新登基的妖君就动用了这等刑罚?   谌洛缓慢地坐直。   采铃靠在一棵五人环抱的参天大树上,将自己藏在枝繁叶茂之中,脸色煞白,嘴唇依旧哆嗦着,似乎冰寒爪尖依旧在颊边磨蹭。   她抱着双腿,蜷成小小的一团,显得孤单无助。   “姑娘……”   背后冷不防伸来一只手,轻轻拍在她肩上。采铃啊的一声,眼看着往旁歪斜,那只手反应极快,迅疾地抓住了她衣领,将她放回树枝。   差点从十几丈高的枝头跌落,采铃脸色更白了,哆哆嗦嗦地转头看去。谌洛淡淡一笑,身形一转便落在她身前,动作轻巧,甚至没让她坐着的树枝晃动。   “你……”   谌洛缓慢地蹲下,抚摸着寒铁锁链。采铃瞪大眼睛,不知他意欲何为。   “姑娘,北荒妖君与你有何干系?”   不问还好,话刚出口,采铃咬咬嘴唇,哇地一声又哭了出来。   她的哭声不大,却被远在禁林边缘的白漓听见了。   周围侍卫不知他为何陡然黑了脸,还散发出可怖的威压,个个都站在远处,大气不敢出。   白漓无暇顾及侍卫们的感受,眼瞳金光闪烁,努力从微弱的哭声中捕捉她的方位。   禁林是衡天山的禁地,里面藏了几只上古妖物,皆与现任天君的祖父同等年岁,就连他的父君也不敢随意入内。   “君上!”   连成正在嘱咐侍卫保护好白漓,转眼却见白漓先一步飘进了禁林,登时吓得肝胆俱裂,转身朝侍卫们大吼:“都快跟上!”   谌洛听着风声里异常的动静,保持着温柔的笑意,摸了摸采铃的头。   采铃显然没有听见,仰着头弱弱地问道:“他真的很坏么?”   谌洛毫无在别人地盘要低调的自觉,动作轻柔地揉着她的小脑袋:“当然很坏了。他把你关住,还给你戴锁链,还用爪子吓唬你。你都跑到这里了,他还没有来,就是不想救你。”   似乎有柔软的尾巴在他背后一闪而过,她没有注意到,只是闷闷地低下头,掰着指头道:“我弄坏了他的床……”   谌洛不可思议地看过去。   这么小的姑娘,白家小子……也……下得了手?!   采铃依旧呆呆地数着:“我还弄脏了他的雪貂裘,打翻了他的砚台,在他的书房里涂了好多东西,我还不小心踩了几本折子……”   她对自己做过的坏事如数家珍,一边说一边神采飞扬,眼睛亮闪闪得,看的谌洛目不转睛。   果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。   北荒白家,都到灭族边缘了,怎地还这么有福气?   他盯着采铃,轻舔唇角。   采铃似是发觉他有些不对,仰头望他,目光中透出些许不解。谌洛笑笑,伸手想摸她脑袋,一道雪光唰地擦过他颊边,铮然钉在树干上。   冰雪般的刀刃微微颤抖,谌洛挑眉,迎着刀刃来的方向看去。白漓站在另一根树枝上,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。   她根本没想到白漓出现得这么快,吓得噌地坐直,一手抓着寒铁锁链,弱弱地道:“我没拆锁链,我真的没动过,你不能打我……”   谌洛嗤笑,“北荒妖君好威风,竟然拿一只小妖出气……”   却没想到采铃还有下文:“不能打我屁股……”   谌洛的脸登时青了。   白漓无视了他,目光直直落在采铃身上,伸手:“过来。”   采铃连连摇头,想都没想,就往谌洛身后躲去。   这个举动霎时间引火上身。白漓沉下脸,表情看不出喜怒,声音显得冰寒:“快点过来,你是要我亲手抓你?”   谌洛原本在旁边看戏,此时又唯恐天下不乱地添了一把火,施施然地拦住了采铃。   “北荒妖君何必强人所难?这位姑娘显然不愿意和你走,不如这样,妖君卖我个人情,我将她带走,保她以后绝对不来衡天山捣乱,妖君以为如何?”   “解得开寒铁锁链,再与我说话。”   采铃苦兮兮地捂住小脸,不敢看白漓的表情。   这回完了,白漓那么生气,回去肯定要挨揍的。   “这可是妖君亲口说的。我破开了锁链,妖君就不能再为难她了。”   白漓还欲说什么,就见他弯下腰,手指在锁链上轻轻一掐,便听得嘎啦一声,锁链应声而碎。   谌洛掸去指间碎屑,浅笑着朝采铃伸出手:“来,随我走吧。”   “你敢?!”   采铃一个哆嗦,颤颤伸出的小手又缩了回去。谌洛迎着白漓恼怒的目光直起身来,保持着云淡风轻的浅笑。   “妖君不用担心,我敢保证,采铃姑娘会在狐族过得非常开心。”   白漓瞬时冷静下来,良久,才朝他冷笑。   “有失远迎,原来是狐族首领。”   狐族是游离在四荒的族群,不受任何妖君辖制。狐族首领受了天君册封,没有妖君名头,却有妖君的能耐。   狐族首领神出鬼没,难寻踪迹,是四荒的一大传说。采铃好奇地打量着他,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不同来。   “你在看什么?”   白漓轻柔的语气犹如数九寒冰,惊得她收回视线,不敢再看一眼。   他的目光越过了谌洛,将采铃牢牢锁住,似是无奈地道:“别胡闹了,快与我回去,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。”   也许是谌洛在场,采铃胆子肥了,硬是盯着他的目光摇摇头。   “走不走?”   摇头。   “听不听话?”   继续摇头。   采铃视死如归地抱紧身子,看见白漓陡然变了脸色,朝她这边跃来。   她几乎要吓哭了:“你你你不能打我——”   白漓却越过谌洛,抓着她往旁一推,采铃忽然觉得腥臭的风从身边吹过,一只手臂长的兽齿狠狠咬来,洞穿了白漓的肩膀。   “……白漓!!”   千里之南,衍京城内,殷徽放下书籍,心中隐隐不安。   今日正是七夕,京城其余女子都相携而去了,她对乞巧无甚兴趣,便将八宝匣里藏着的方子放在院子里晒了一天。   “怎么了?”   “没……”   明玄以为她觉得寂寞,便放下晾晒整日的衣物,戏谑道:“你想拜哪路神仙,我领你去九天直接见一面便是。”   她失笑,摇头:“不过是有些不舒服,总觉得会发生什么……”   “担心楚彦会来?”   “不……”   明玄无奈,“他总不至于烧了那本书。”   “那不一定。”   话一出口,院子里诡异地尴尬起来。两人都没出声,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对方。   殷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,这话听起来是她根本放不下沈良。要她解释,她又不知从何说起。   果不其然地,她被拥入温热的怀抱里。明玄抵着她脑袋,恨恨地咬了咬牙。   此事当晚没再提起,殷徽也暗自告诫自己,千万记得祸从口出。   不想过了几日,正是七月十五,明玄带着她出了门。   ☆、九幽魅影   七月十五,正是九幽鬼门大开的时候。   最是人鬼同行时,明玄却偏偏挑了傍晚。殷徽不好推拒,只得默然带上司命多年前给的护身符出了门。   日落之后,九幽鬼门大开,衍京百姓相携而出,纷纷往燕江走去。   衍京一年中有两个放灯的时候,分别是正月和七月十五。越往江边走,人群愈发密集,她不知不觉牵起明玄的手,往他身边靠去。   与正月十五的喜庆热闹相比,七月时显得格外惨淡哀愁。河灯悠悠漂转,随波而去,承载着凡间思念,流淌入九幽黄泉。   人太多了,明玄不便施展术法。两人好不容易挤出人群,明玄才反过来牵住她,带着她走到了岸边某个偏僻处所。   这儿有几株老树挡着,也不是放灯的好地方,因而无人注意过来。殷徽不知他藏了什么玄虚,被他径直拉到水边,往水里看去。   天上一轮明晃晃的月,与水中波光连成一片。但见明玄自袖中取出一株幽绿的草,在水面轻划了个圆。霎时间水面上翻起镜面大小的亮光,亮光又渐渐黯淡,转而变作一轮浅金色,内有隐约可见的轮廓。   那轮廓似曾相识,殷徽揉着眼睛,只觉记忆隐隐翻涌,指向了那个不可能的人。   忽然间有轻微的断裂声,轮廓终于清晰起来。   俊秀的眉眼,熟悉的神情,所有种种,都从深埋的记忆中汹涌而出,令她瞬间窒息。   ……沈良。   明玄没有留下,而是退到了几丈开外,他依旧拿着洞冥草,眼神飘忽不定。   他思考整晚才想出这个法子。不知殷徽见到沈良魂魄,会不会开心?   他没有等太久。  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,殷徽便从江边走了过来。   明玄打算的是显出沈良魂魄,先哄她高兴再说。未想到殷徽表情甚是平淡,甚至有些无奈。   他顿时懵了。   两人安静了好一阵子,殷徽先开了口:“明玄,多谢你。”   他刚想松一口气,却听她道:“你大可不必如此谨慎,也不必总拿沈良来讨我欢心。我早就允了你,我心里怎么想的,你怎会不清楚?”   她是埋怨他太过谨慎了,每每遇到与沈良有关的事,都能方寸大乱,浮想联翩。   “他对我有恩,我敬他重他,乃是人之常情。但斯人已逝,更何况是一千年前些许思慕……”   明玄怫然不悦。   两人又安静了好一阵子。殷徽叹气,“现在与我一起的是你,你又何苦执着于沈良……”   “怎能不执着?”明玄幽幽地道,“一千年前我在昆仑墟闭关,他便在你心里留了位置。他给你的书,你留了一千多年。楚彦偷走了书,你就坐卧不安,千里迢迢从丹江赶回衍京,甚至顾不上这里被楚彦掌控,更忘记了半年前你九死一生从这里逃出……”   “明玄……”   他一时气闷,瞥见她手上的玉扳指,不知哪来的火气:“你允了我,不过是因为没有妖魅做役使吧?”   江水泛着妖异的碎光,两人都没注意。殷徽倒抽一口气,寒声道:“你当真这样想?!”   明玄心中异火更盛,竟是话也没回,转头就走。殷徽恼得眼前发黑,望着他大步流星而去,只顾扶着老树将气喘匀,没有跟上。   明玄走得越远,莫名地越发平静。他刚一回头,便看见殷徽远远站在江岸上,顶着一副委屈的神情,一动不动地回望他。   他只觉自己一通火发得莫名其妙,谈得好好的,他怎就暴躁起来。   江水波光粼粼,月色妖异。他悚然回神,似是闻到一股幽幽香味,顿时惊出一身冷汗。   香味浅淡犹如昙花,难以发觉。   是……文茎草的香味?!   “殷徽!”   明玄惊得冷汗涔涔,大步赶回去,远远朝她喊叫。浅淡的气味愈发浓厚,他随手催了一把文茎草咬住,好似兜头一盆凉水泼下来,眼前一片清明。   在他前方,殷徽的身形犹如水中波光,渐渐的了无痕迹,仿佛从未存在过。   衍京之北,衡天山断崖之上,神情严肃的妖侍将入口守得水泄不通。连成在入口守了一会儿,又转去别处查看。   待他巡视完毕,回到妖君寝殿外,已是深夜子时。一把白胡子的老妖医颤颤巍巍被扶了出来,附在连成耳边说了什么。连成听罢,神情渐渐放松,朝侍卫们摆手,示意他们将老妖医送回去。   今夜正值十五,天穹却蒙着层薄薄的云雾,月色时隐时现。连成踌躇一阵,决定还是不打扰白漓休息,便化了原形虎妖,伏在殿外守卫。   微风浅淡,没一会儿就吹起了他的睡意。殿顶上一道细小的黑影怯怯探出头来,趁他眨眼的功夫,蹑手蹑脚溜进了寝殿。   床榻上的雪豹倏地睁开了眼。   穷奇尖利的牙齿贯穿了他的肩膀,若非有白雪刀证明身份,他险些就要把这条胳膊折在禁林。   失血过多,重伤后又带着采铃一路狂奔地跑出禁林,白漓浑身乏力,只能化出原身在寝殿歇着,没一个月下不了床。   他注视着角落里瑟缩的影子,又仿佛没有看见。豹尾一扫,再度伏下去。   他侧着脑袋,没有看向外面。床边有越来越近的窸窣响声,采铃满面愧疚地蹲在床边,轻轻叫了句“白漓”。   雪豹安静地伏着,没有反应。采铃咬咬唇,试探地将小手放在了他的伤口上。雪豹一个哆嗦,猛地直起来,金色双瞳熠熠生辉,亦带着浓重的愤怒,朝她直勾勾看来。   采铃惊住,小包药草从手里滑落。雪豹探爪一捞,将药包在床上摊开。   “我不是故意的……我只是、想、想看看你的伤……”   采铃低低啜泣,雪豹继续盯着她,没说话。   “我不会采药,听说你以前跟着天医大人,肯定很厉害……你千万别嫌弃我的药!我……”   金色双瞳一低,落在药材上,意味不明。   “我不会乱跑了,以后绝对不会的,不会给你捣乱……”   她揉着通红的眼睛,可怜巴巴地看着他。雪豹沉默着,忽然伸出爪子,往下一划,她双脚的铁铐应声而碎。采铃张大了嘴,不知所措。   “不必了,你走吧。”   殷徽觉得眼前似乎蒙上了薄薄的水雾,明玄远去的身影看不清了。她想喊叫,喉咙却像是灌了水,一个字都说不出。想扣着玉扳指,却有人温柔地握住她的手,将扳指从她指间褪去。   燕江的水迎面扑来,她眼前一黑,昏了过去。   迷蒙中似是有人贴在她耳边轻笑,那人又似是在叹息。她想说话,人却昏昏沉沉的醒不来。   他又说了什么,殷徽听声音觉得熟悉,浑浑噩噩间,陡然一身冷汗。   这个声音,不是别人,正是在京城遍寻不到的楚彦。   认出他的声音,殷徽一个激灵,睁开了眼。   “你醒了?”   她发觉自己躺在一堆茅草中,身旁是潮湿破旧的墙,和飘忽的灯火。楚彦卧于她身侧,斜撑着脑袋看着她,仿佛注视着神像,虔诚而专注。   殷徽却知道,在他那副神情背后,隐藏着多么可怕的心绪。   “你在发抖。”   殷徽一惊,立时低下眼去。楚彦低低笑着,细瘦的手指探向她的脸,一遍又一遍地抚摸。指甲拨弄着她垂落的长发,如同逗弄落入陷阱的猎物。   “好姑娘,你与我说说,那个跟在你身边的男人,究竟是谁?”   他是近百年来最有天赋的修士,二十岁便坐上了国师之位。他盯着殷徽的长生方,又派天下修士搜罗妖魅内丹,便是为了提高修为,好早日登仙乃至封神。   野兽草木修行,则为妖魅;凡人修行,则为修士。双方得道,均可成仙。若功力臻至化境,则可封神。   她低垂眼睫,不敢看他。楚彦似是极有耐心,揪着她头发的手指却一紧,惹来她一声压抑的痛呼。   殷徽一只没出声,楚彦有些不满:“不光是那个男人,还有那本书,究竟怎么回事?”   手腕一阵刺痛,她咬紧牙关,低声道:“总归不是长生……啊——!!”   腕骨发出咔嚓脆响,却掩盖在她的惨叫下。楚彦拭去她额头冷汗,爱怜地执起被他折断的手腕,凑在唇边轻吻。   “那么好姑娘,现在可以告诉我长生方了么?”   ☆、国师楚彦   楚彦掐着她被折断的手腕,温声细语地拷问她。她痛苦地呻/吟着,一点点将长生方说出后,头一歪便不再动了。楚彦拨弄着她的头发,又看了一会儿,这才悠悠起身,往外走去。   鬼市的天是黯淡的,七月十五的河灯从凡间漂来,在忘川上幽幽亮成一团团的鬼火。门口看守的修士牵着两匹妖兽,见他从地牢里出来,纷纷惶恐地低下头。   “都记好了?”   他侧头随意问道,其中一个修士颔首:“她刚刚说的药材,小的都记下了。”   楚彦嗯了声,那修士赶紧跑走。其余几人将地牢门关上,都在等他吩咐。   神魔遥不可及,在天下修士眼里,国师楚彦是最接近神魔的凡人。   三百年前,修真门派犯上作乱,不仅将凡间搅得一团糟,还弑杀了不少散仙,进逼九天。当时的天君刚刚继位,一怒之下,下令毁去了凡间大部分洞天福地。修真门派一夜衰败,门下弟子树倒猢狲散。此后不过两三年,修士便与街头神棍无甚两样。   楚彦在京城无亲无故,也不是任何修真门派的弟子。国师原本是修真门派各大长老或年轻有为的弟子担任,传说他得到某个散仙馈赠,有秘不外传的仙法相助,在短短十年内,由一个命如草芥的凡人,成为了近三百年内最年轻的国师。他广发号令,猎杀妖魅,有他一己私欲,也有苟延残喘的修真门派暗中相助。   他没有理会修士们的殷勤,抛下个冰冷的眼神,便拖着宽大的袍裾,缓步离开鬼市。   国师府落在距离皇宫最近的安平坊,比曾经的太医令府更加安静。大门不远处停着有事相求的车马,里面有人不停张望。他持了道隐身符咒,自大门悠悠进入。   阖府上下没有一盏明灯,只有各个院落中央飘着一点微蓝的火焰。朝他走来的仆役都是符咒化成,行走无声,目光无神,面色是死人的苍白。   仆役在浴池边接走了他的衣袍,躬身退下。池水滚滚雾气中,他身上可怖的伤疤若隐若现。   衍京的月一如既往的冷,窗格疏影横斜。池水翻滚间,泼到了他后颈上新添的伤口,他不禁皱紧眉头。   跟着殷徽的男子来历不明,身法修为却诡异的强。若不是他有先见之明,一出手就将她从凡间拽下鬼市,文茎草能否迷惑住那人,还真不好说。   他拿起玉扳指翻转查看,看见精致的云龙纹,不禁一愣。   若是没记错,云龙纹是九天的标记。可殷徽没有修为,一个简单的法术都不会,怎么会与九天扯上关系?莫不是那个男子给她的?   若那个男子与九天有关,那么收集妖魅内丹和炼制长生丹之事,得更快些才行。   -   久未露面的狐族首领出现在北荒衡天山,北荒妖君白漓在衡天山宫苑延请诸路妖族,为狐族首领接风洗尘。   北荒动乱数百年,衡天山终于有了新主人。诸妖族首领都早早地到了,除了与狐族首领见面之外,还打着与新妖君拉近关系的心思。   众妖见过谌洛后,稍微寒暄几句,就忙不迭将本族宝物呈给白漓,一时间热闹非凡。谌洛微眯眼睛,扫视白漓身旁,悄无声息地离了席。   入了七月,衡天山终于燥热起来。谌洛稍稍扯开衣襟,在后花园里转了转,很快就找到了正在偷偷摸摸摆弄什么的采铃。   她玲珑的小手上下翩飞,全神贯注得根本没有注意到他靠近。   是只草编的小猫儿。   采铃的手指细长纤巧,动作也相当灵活,小猫儿编得憨态可掬,连几根猫须都编了上去。   小猫儿完成了,采铃抬头,看见面前投来一道长长的黑影,吓得蹦起来,结实无比地撞在了谌洛的下巴上。   “哎呀,我没看见你,你没事吧?”   采铃连忙收起小猫儿,懊恼地上前扶住他。谌洛揉着撞红的下巴,语调微微沉下:“你在做什么?给我看看。”   采铃连连摇头,捂住衣袖。谌洛刻意黑脸:“不就是只猫儿,也要藏起来么?”   “不能给你,这是给白漓的……”   谌洛一怔,似是不高兴了:“那日怎么告诉你的,北荒君不喜欢你,况且他都赶你走了,你为何还要留下。还做这个给他?”他欲言又止,只得隐晦地提点:“他身为北荒君,以后身边少不了各族奉上的美貌妖魅,你来历不明,怎能在他身边待得安稳?”   采铃脑袋一歪,懵懵然不知他说什么:“可……”   谌洛微笑,温柔地给她捋顺头发,“不如随我去狐族,我族内有许多美貌少年,你喜欢哪个,我都可以给你。若是喜欢我,也是可以的。”   采铃不知他拦着自己说这么多是何目的,只听见“美貌少年”几个字,顿时睁大漂亮的眼睛,挠挠脑袋,衣袖里草编猫儿滑出半边身子。   “真的有美貌少年?比白漓还美?”   她三句话不离白漓,谌洛显然不开心,然而这只猫儿不太好哄,他只得耐着性子:“自然。我狐族的少年天下天下第二,无人敢称天下第一……”   “呵……”   背后倏地响起冷笑,谌洛神情一敛,扬眉看向来人。   白漓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,也不知听去了多少。俊朗的脸上神情淡淡,分辨不出喜怒,唯有眼角眉梢透出些许醉意和怒气。   “狐族首领让本君好找,不在前面喝酒,跑来本君宫里拐骗本君治下子民,委实好本事。”   谌洛保持着温文尔雅的笑:“北荒君哪儿的话,在下不过为一只小妖指点迷津,哪说得上拐骗。北荒君真会说笑。”   “哦?”   白漓淡淡地应了一声,朝采铃扫了一眼,化成人形的禁制渐渐解除,眼瞳流溢出璀璨的金色。   谌洛心下一紧。   白漓明明挨了穷奇一咬,又顶着伤势喝了酒,应该在筵席上强撑着动弹不得才对,怎么还有力气走到这里,与他谈笑风生?   这位北荒妖君,真真不可小觑。   一个瞬息,谌洛心底已是百转千回。   这么可爱纯良的小猫儿,手也灵巧,心思也干净,他已经好几百年没遇到过了。何况长得也不赖,对他也不抗拒。带回去调/教几年,等开窍了,说不定就能忘了北荒君。   他决定赌一赌。   还未等他开口,白漓兀自一笑:“狐族首领可千万想清楚了。这儿,是衡天山。”   谌洛停下了。   八荒之主都是上古遗族,白漓留有一手也未可知。他贸然动手,不光狐族落不得好,他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。   况且为了这个小妖,真的值得么?   他瞬间回复成人畜无害的模样,爱怜地拍拍采铃的头,身形一闪,不知所踪。   等到谌洛消失,采铃才后知后觉地竖起了寒毛。   后花园里没有侍卫,只有他们两个。白漓目不转睛地盯着她。那流光溢彩的金瞳太过可怕,惊得她僵着身体,不敢有丝毫动作,甚至连逃跑的念头都抛到脑后。   她觉得,今天的白漓,似乎有些……不同?   “你,你别过来,别过来,我,我要,我要……啊!”   采铃的叫声被捂住,随即风声一过,后花园里又安静下来。隐藏在旁边的侍卫们终于长出一口气,现出身形,假装什么都没看见。   他们什么都没看见,包括妖君将那只小妖拎走,也没看见。   -   衍京最大的花楼里,司命躺在榻上,有貌美如花的女子们殷勤伺候,却丝毫打不起精神。   掌管命格、通天彻地的日子,真是了无生趣。   外间忽然喧腾起来,司命懒懒抬眼,却看见明玄冷着脸走来,身后躺着一地献殷勤反被扔出去的女子,顿时诧然。   日出西方了?昆仑第一冰这是要化了?   他很快发现明玄神色不对,便挥挥手示意女子们退下。待得周围清静,他才慵懒地开口:“这是怎么了,小徽儿不要你,就来花楼散心了?”   明玄定定看他,忽然将青玉佩拽下,扔到他面前。   “把楚彦的命格给我。”他寒声道,“我找不到他,殷徽被他带走了。”   ☆、他的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:  捉虫,打破强迫症的更文时间   司命愣了。   他觉得有点不对,又问了一遍:“小徽儿,不见了?”   明玄冷哼。司命起身,蘸酒水在桌上画了个圆,对着里面喊了句“阎君”。   圆里光影闪动,有人说了些话,司命凝神细听,才对明玄道:“他的命格也不在九幽,大约是给天君取走了——你就非得看他命格找他落脚处?役使的玉佩……”他看明玄青了脸,没忍住,“该不会,楚彦连扳指也摘了吧?”   半年前殷徽就是用扳指套了簪子,才从妖兽爪下脱身,楚彦大概是那时注意到她的扳指,这次才留了心眼。   司命扶额,“楚彦是现下唯一能镇住修士的人。天君虽然忌惮他,将他命格改了,却也不会轻易告诉你。说不定,他觉得小徽儿天医当得够久,想趁机换一位……喂!”   他旁边的木头案几忽然长了脚,朝他迎面砸来。司命缩头躲过,瞪他:“不就几句玩笑话……”   明玄脸色已经相当难看,司命尴尬地笑笑,不再胡扯:“那个,我虽然不记得他的命格,但有个地方你应该还没去过。幽罗鬼市是个好地方……”   明玄身影一晃就不见了,司命摇摇头,暗道今日衍京的土地仙,可得受一番罪。   -   下幽罗鬼市找人,和凡间可有很大不同。   神君们可以直下九幽找阎君喝茶,去凡间和九幽之间的幽罗鬼市反而要费点功夫。   鬼市实际上是妖力构造出的幻境,只供凡人和妖魅交易往来。若是他以神君之身进入其中,可能使得鬼市瞬间崩塌。他若是压制神力,便无法催动鬼市草木。   这趟鬼市之行,须得慎之又慎。   他没有贸然下到鬼市,而是回了延寿坊的院子,去取殷徽的贴身物什,打算交给土地仙探探路。   院子安静如初,屋里还摆着她昨天出门前没喝完的药茶,医书翻到未看完的那页,并未合上。   主屋里残留她身上惯有的清淡药香,被褥翻乱。明玄皱眉,下意识地给她收拾被褥帏帐,手却牵着被角,僵住了。   似是她仍然将自己裹在被褥里,不情不愿地望着他,眼睛水灵灵的,想再睡一会儿。   她会被一碗红枣羹勾起床,慢吞吞地梳洗。   钗子一挽一横,如墨长发就束了起来。铜镜里的她仍然带着倦倦睡意,脸颊微红,一边整理衣着,一边从镜子里瞅他,让他将早膳端来。   此时的铜镜里没有殷徽,只有他尚未收起的含笑面容。   窗子半开,风声萧萧。镜中男子持着一只梳子,剑眉星目,薄唇微抿,犹如春风遇雪,幽邃眼底含着一丝冷意。   -   晨光熹微,衡天山筵席散去,诸妖见白漓神色淡淡,心不在焉,识趣地纷纷起身告辞。   谌洛不知去了何处,他无暇顾及,步履如飞,将一众小妖侍关在了寝宫之外。   寝殿内传来敲打抓挠的声音,他浅笑着打开殿门,恰好看见一双挠过来的爪子。   白漓保持着微笑,捉住那双爪子往前一扔,采铃滚了两滚,落在床前柔软的绒毯上。   “怎么,不安分了?”   采铃寒毛一竖,坐在绒毯上连连后退,直至后背抵上床沿。   白漓似是没看见她警惕的眼神,而是解开头发,扯掉外衣,扔得远远的,仅穿了件薄如蝉翼的月色单衣,一步一步地,慢慢走向她。   浓重的酒味扑面而来,采铃不开心地捂住鼻子,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胸口。   或许是因为喝了酒,又身处衡天山,白漓没有刻意压制妖力。他披散的头发泛出浅淡的雪色,俊秀面容没了人形的温和,勾勒出肆意的妖异。缓慢行走时,衣襟内若隐若现……   采铃连忙捂紧了鼻子,眼睛却依旧贪婪地盯着他看。   谌洛一定是骗她的,谁能比白漓更美呢?   “看够了?”   她呆呆地点头,鼻腔忽然一热,一股血流汹涌而出。   眼看她手忙脚乱到处找绢帕擦拭,不经意将草编猫儿掉在地上。白漓挑眉,先她一步捡起猫儿。   “给我的?”   采铃一呆,讷讷地道:“不是……是给你……的……你看这只猫儿,像不像我?以后我要是犯了错,你就拿这只猫儿出气好了。”   言语神情如此无辜,白漓轻哼,一把将她拎起,扔上床榻。   “让我擦干净!不然你又要换被褥……”   采铃被他扑着,眼看血流被他全部舔走,顿时傻眼。   然而……然而……   这样的白漓,真的……太妖异了……   他嘴唇沾着血,浅浅地笑着将她捉进怀里,躺在床上抱紧她,睡着了。采铃挣不开他的手臂,贴在他胸口的小脸涨得通红,只能稍微侧过头喘气。   然而无论她面朝何方,醇香的酒气都会随着他的呼吸拂在她脸上。采铃晕晕乎乎,最后实在撑不住,一头倒在白漓手臂上。   ……熏醉了。   -   正午时分,鬼市的天色昏黄如傍晚。一条黑影在墙边潜行,溜过修士们脚边,往地牢里钻去。   楚彦蹲在她身边,瘦长手指在她下巴上轻挠,像是拨弄琴弦,又似乎挑/逗路边猫儿。她蜷缩在角落里,身旁是泼洒的粥菜,对外界浑然不觉。   那黑影蹲在角落里,远远看着这一幕,不敢久留,很快折返回去。   手腕折断后没有及时处理,她有些发热,迷迷糊糊的醒不过来。楚彦命人带了太医来看诊,对方见是失踪半年的太医令,吓了一跳,却不敢声张,赶紧给她处理了手腕伤势,又留下一副方子,由修士领着忙不迭跑了。   地面冰冷彻骨,楚彦见她冻得双颊煞白,唇无血色,一时心血骤至,下意识地将脸颊贴了过去。   她的脸颊比想象中的还要柔软,白皙细腻,触之如温润膏脂,让人移不开手。冰凉的唇下隐藏着微微跳动的血液,他轻啄一口,像是尝到了可口点心,忍不住再一次,又再一次,直到她双唇高高肿起,终于弥漫出一丝血色。   浅尝不可能辄止。   楚彦原本只想试试,想看看这个曾经眼中满满只看得到他的姑娘,他当初弃若敝履的姑娘,到底是什么滋味。   不能不说是惊喜,小心翼翼地尝过之后,便无法再停下。   即便鬼市地牢里凉风彻骨,可他的身心都是滚烫的,忍不住想要进一步,更进一步。   秀美纤巧的颈背如官窑名瓷,肩头圆润柔软,锁骨小巧玲珑,让他忍不住咽紧喉咙。   随即,他看见她心口那道狰狞伤疤,动作便停住了。   楚彦不免有些懊悔,当日为何就没下手轻一些,为何要伤了她这具身体。   看见伤疤,犹如赏花看见落叶,楚彦深感败兴,随手将一件外衣往她身上一丢,裹起衣袍匆匆离开。   地牢里悄无声息,角落里的人颤抖着抓紧衣襟,闭着眼睛落下泪来。   “明玄……”   ☆、衍京旧事   太医开的药很快起效,殷徽再度醒来时,已经不再发热。她勉强撑起身子,靠在墙上。   楚彦先前派人送来的饭菜已经凉了,她尝了一点,确认没有下药,这才拿起碗筷,慢慢地吃起来。   幽暗的天色,寒风彻骨的陌生地牢,送来的饭菜却十分熟悉。   一碗肉粥,一碟小菜,筷子还带着不工整的刀痕——是楚彦自己削的。   数年前的冬夜,她路过京畿采集药材,恰逢凡间腊八,便借了白漓妖力,变幻容貌下到京城里,想喝碗久违的腊八粥。   冬夜小巷里唯有简陋小铺的微弱灯火,掌店的中年男子,一边将腊八粥端给她,一边大声吆喝,要赶走一旁想讨口热水喝的褴褛少年。   殷徽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他。   那眉眼,那神情,分明是少年时的沈良。   她顶着一副普通女子的容貌,买了两碗腊八粥。桌上热气腾腾,桌对面的少年只顾埋头大吃,未曾注意到她的表情。她对着神似沈良的少年,感慨万般,又给他买了些干粮。两人相对而坐,她不时问他几句,之后便一直沉默着。待到少年抬起头来,给他粥吃的女子已经杳无踪迹。   尔后殷徽上了心,远远注视着他的变化。虽然现下凡间修士少,争夺却十分残酷,她偶尔会出手相助。可他坐上国师之位,更多的是他自己的实力。   在他做了国师后,殷徽犹豫再三,换回自己原本容貌,边边角角稍加修饰,变成刚进太医署的小医女,每天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。她依靠从沈良那儿学来的医术,步步升迁,成为太医令,却仍然放不下楚彦。   也许是怕千年前沈良的命运再现,也许是舍不得离开,纵使楚彦未曾施舍过她一个好脸色,她依然每天守在楚彦身边。   直到寒冬雪夜那一掌,将她所有的绮念打得粉碎。   沈良是她的魔障,是命数给她的劫,让她险些要在沈良死后一千多年,死在楚彦手下。   外面传来脚步声,不像是楚彦的,殷徽连忙将碗筷放下,蜷回角落里。   此处地牢不止用来看守她一人,内里幽深难测,她为自保,没有打探过。   脚步声愈发近了,殷徽低下视线,却听脚步声停在自己面前,不由诧异抬眼。   只一眼,她便震惊了。   竟是大半年不见的钱怜儿。   “你怎会在这……”   殷徽一时惊异,茫然不知所措,钱怜儿低着头将锁打开,没有答话,径直朝她走来。殷徽闻着随风飘来的浅淡腥味,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。   钱怜儿是货真价实的官家千金,当初来梅园求她时,也是打扮得整齐熨帖的。更何况还有她给的瑶草,可令旁人偏爱服药之人。她怎会将自己弄成这样?   “殷大人。”   殷徽安静地回望她,默然不言。钱怜儿抬起头,额角一道可怖伤疤赫然入目,看得殷徽眼皮一跳。钱怜儿稍稍歪过脑袋,轻轻地笑着,那道伤疤便愈发可怕。   她的伤疤像是刀痕,也像是撞伤,她却一点儿都不在意。殷徽心感不妙,往墙壁贴紧了些。   钱怜儿痴痴看她,娇娇小小的身子颤抖着,温婉地道:“殷大人,你可知叶郎他如何了?”   她往前走了一小步,手腕稍稍抬起,寒芒乍现。   是一把刀。   殷徽悚然,没敢继续蜷着,贴着墙壁缓缓站起,往旁挪了一小步。   钱怜儿似是没有看到她的动作,整个人以一种奇特的姿势站着,手里寒芒不加遮掩,对她痴痴地笑:“叶郎他竟然不要我了!我如此容貌,如此贤淑,对他一片痴情,恨不得将我的心捧给他,他竟然不要我,竟然敢不要我!”   她已陷入癫狂之中,殷徽没有劝,而是又往旁挪了一小步。   “我对他有什么不好?他喜欢谁,我就给他买下谁,他喜欢什么衣饰打扮,我都悄悄帮他买,连父亲珍藏十余年的那方砚台,我也给了他!他竟然敢将我丢下,敢说我配不上他!殷大人,你且告诉怜儿,怜儿哪里配不上他了?!”   殷徽挪动的脚步不动声色地收回,“是他不对,你且放宽心,我回头便开个方子给你。”   “晚了,都晚了!”钱怜儿哈哈大笑,手里刀刃乱闪,“他竟要我去死,说我做鬼都配不上他。”   殷徽心头一跳,不可置信地看向她。   地牢里虽然昏暗,人影却能看得清楚。眼前疯癫女子衣袍垂地,却没有一星半点的影子。   她终于想通了钱怜儿出现于此的原因。   此时的钱怜儿,和楚彦曾给她看过的役使厉鬼,何其相似。钱怜儿竟是将自己托给楚彦,化成了他手下的厉鬼!   钱怜儿扭动脖子,忽然平静下来,对着殷徽淡笑,寒芒一闪,指向了她。   “殷大人,怜儿思前想后,始终想不明白。大人医术高绝,为何愿意给怜儿诊治?莫不是觉得怜儿一个弱女子,可以做现成的药人?”   “不……”   钱怜儿冷笑,脖子咯吱作响,“休要骗我了。”   一个刹那,钱怜儿的长发便披散下来,犹如索命藤蔓,铺天盖地朝她席卷而来。殷徽扯住牢门,只得抬出楚彦来:“你这么做,就不怕楚彦回来发现?!”   钱怜儿哈哈大笑,漫天长发乱舞,硬是将她拖到面前,尔后狠狠一脚,踩在她的小腿上。   地牢里当即响起一声惨叫,殷徽只觉有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在耳边回荡,痛得眼前黑了黑,脸色煞白。钱怜儿疯狂地笑着,抬脚在她小腿上来回踩踏,扬起了刀刃。   “你在做什么?”   钱怜儿停住动作,谨慎地朝门口看去,瞬间收敛起先前癫狂模样,不情不愿退到一旁。   小腿疼痛难捱,殷徽脸色惨白,痛到将近失去知觉。出言阻拦的人低下身,冰凉的手指在她眉头脸颊逡巡,又看向她被钱怜儿踩断的小腿。   殷徽认出来人是楚彦,却也没了拒绝的力气,软绵绵趴在地上。楚彦叹气,脸颊爱怜地蹭着她的额头,低声道:“你看你,就这么把腿折断了,真是不小心。”又对钱怜儿道:“以后不经我允许,不得再到此处来了。”   钱怜儿嗤笑一声,却没有违拗他的意思,躬身答应。楚彦转头吩咐:“去给太医令取一套新衣裳来。”   他身后站着个高瘦的侍从,面容隐在暗处,看不清楚。殷徽微微抬眼,觉得来人十分眼熟,却又不敢相信,便竭力睁大眼睛,想看清楚那人。   楚彦吩咐过后,那人没有出去,反倒迈着缓慢的步子朝楚彦走来。楚彦皱眉,下意识后退,却见他俯身,自怀里解开一件干净外衣,披在殷徽身上。   “让你去重新……”楚彦收了声,眼瞳一缩,“是你……”   他此时方意识到不对,那人已用外衣卷起殷徽,将她打横抱起,动作轻缓,没有牵动她任何一处伤痛。   熟悉的药香味温柔地包裹住她,殷徽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,轻扯他的衣角。   ……不是梦。   真是,太好了。   ☆、忘川之水   殷徽在他怀里偏过头,似是昏过去了。楚彦冷冷看着两人,几张符咒滑到了袖口。明玄幽然回望一阵,又将视线投向了钱怜儿。   钱怜儿不知他来路,兀自咯咯笑着,长发朝明玄飞了过去,却扑了个空。待她回过神时,明玄已经站在五步开外。   自打她成为楚彦手下役鬼,还没遇到过这么难缠的对手。她只当明玄是来逞能的,一边拨弄着自己头发,一边娇笑着道:“这位公子,怜儿且劝你一句,不该救的人别救,否则平白惹一身腥,得不偿失,你说可是啊?”   她尖利的笑声在地牢里回荡,明玄淡淡地朝她看了一眼。她仍旧笑着,可越笑越觉得不对。   似乎脚下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。   明玄与楚彦都未出声,她觉得脚下动静愈发大了,笑声渐渐低下去,却蓦地止住。   ——在她脚下,原先枯黄的茅草变得青翠欲滴,扎入地中,像是恣意生长的藤蔓,缠住了她的双脚。尔后,茅草没有任何犹豫地,瞬息之间将她全身缠绕起来,收紧。   身旁是役鬼被绞碎的清响,楚彦不过挑了挑眉。   “大人!国师大人!您——”   钱怜儿还想呼救,楚彦衣袖一翻,投出两道符咒,贴在不停扭动的一团绿草上。   妖异的紫火一蹿到顶,绿草霎时间化为飞灰,悠然而落。   明玄让殷徽靠紧自己,拢紧她身上的外衣,没让飞灰沾在她身上。楚彦微微抿唇,低声道:“你不是修士……也不是妖魅。魔也很久没出现在凡间了。不知是九天哪位神君?”   他语气十分笃定,却无丝毫怯意。明玄稍稍扬眉,冷笑:“是个识相的。”   楚彦拢紧衣袖,脸色依旧苍白,笑意深了,“不巧,我若识相,便不会阻拦你们。”   他脚下飞出去几道符咒,眨眼便没了影子。外头忽然喧闹起来,火光逶迤而入,将明玄二人团团围住。楚彦笑道:“即便是神君,在这非人非鬼的地方,也得收敛起来。否则你早带走了她。”   明玄站着没动,方才被打散的草再度聚拢,朝楚彦呼啸而去。周围修士们没见过这般用法术的,一时乱了阵型。待他们回过神,刚刚还好好地站着的国师,身上已经扎满了利如箭的草。   变故来得过于突然,众人眼睁睁看他身上冒出密密麻麻的血点,甚是可怖。明玄冷笑,转头要走,脚步顿住了。   被扎得不像样的楚彦温和地笑了起来。   就如同闲庭信步,他动作悠然雅致,一根一根地,将扎在脸上的草剔掉。细小的血流布满他整张脸,他双眼却是璀璨灼灼,目光透过空中飞扬的草屑,落在殷徽脸上。   倘若殷徽醒着,定会发现,他此时的神情,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和疯狂。   他没有动手,明玄却没有耐性再等。修士们没得到国师的命令,不敢轻举妄动,他们背后的青苔杂草却发了疯,山洪一般滔天涌来,将他们包裹、吞噬。少数修士取了偷偷存起的妖魅内丹,想借内丹增长修为,逃脱出去。明玄没给他们留丝毫机会,手势起落间,已将大半修士斩杀殆尽。   解决完杂兵,明玄看向了楚彦。   楚彦不疾不徐地,自怀里取出了一只锦囊。打开锦囊,光华氤氲的丹药吸引了明玄的视线。   明玄司掌百草神药,一眼就认出了那枚长生丹。他若没猜错,应当是殷徽亲手炼给他的那枚。   且不说长生丹的方子,要配齐炼制丹药的药材,就得耗费许多修士的毕生心血。有些药材更是可遇而不可求。殷徽若不是天医,有长生之体和天医身份积攒药材,就算得了长生方,也是难为无米之炊。   他在昆仑墟炼药,即便去借九天的真火,长生丹这种丹药,也是千百年难得一枚。   楚彦手上那枚,是殷徽守了无数夜的炉火,和千余年的心血。   那般纯粹的心思,却被他这样糟蹋。   明玄心中翻倒了醋瓶,更多的却是五味杂陈,和满溢的心疼,一时不知对楚彦作何反应。楚彦却会错了意,笑道:“你杀不了我,我有她亲手炼的长生丹。这些修士,你也杀不了,她已将长生方告诉了我。”   他仰头将长生丹一口吞下,明玄没有阻拦,只是淡淡问他:“那方子是假的。”   楚彦有霎时的错愕,很快镇定下来,“那也无妨,只要我活着,总能找出真正的方子。只是,殷徽恐怕等不到那一天了。就算你是神君,也无法让一个修士长生不老。”   他语气中满是惋惜,明玄觉得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,如同一层迷雾蒙在眼前,只差往前走一步,便能看清所有真相。   鬼使神差地,他问道:“你为何要长生丹?”   楚彦冷笑,“你已登上神位,自然忘却了生老病死的苦痛。以我的资质,得了长生,莫说是那些苟延残喘的修仙门派,整个凡间修士都将为我掌控。一箭之仇,一饭之恩,我会一件不落地报答回来。”   他的命格不在司命和九幽,明玄不曾见过,也能看他这模样猜想一二。再加上他在凡间行走了大半年,该听的都听过,楚彦的身世便知道个八/九不离十。   一箭之仇他不清楚,却知道谁是他的一饭之恩。   明玄没有遮掩对他的怜悯之情:“一饭之恩,莫不是当年的腊八,一个陌生女子给你买的腊八粥?”   楚彦愣了。   明玄继续说道:“你费尽心机登上国师之位,一是为了报仇,二是为了报答那名女子。冬夜里没有饭吃,很容易饿死街头。在你看来,那名女子没有任何法力,这么久过去,应当是三十余岁的年纪。你可知九天有个赐予凡人的仙职,专医鬼魅神仙的天医,是长生难老的?”   楚彦苍白的脸终于涌现出些许血色,他看着殷徽,喃喃道:“不可能……”   “天医容貌不变,在凡间很容易引人注意。她凡人出身,没有法力,只能依靠役使。借用役使法力,变换容貌行走世间,是最最好用的法子。”明玄声音淡淡的,辨不出起伏高低,“她受尽世间风雨,倾尽所有,为你鞍前马后,费尽心血,却被你弃若敝履,甚至逼下忘川——楚彦,你报答的一饭之恩,她受不起。”   楚彦怔怔地看着她。   她曾经跟在他身后,每天嘘寒问暖,为他备好羹汤衣裳,也会想尽办法,为他找来失传已久的典籍方剂,也会借着太医令的位置,为他坐稳国师之位奔走打点。   然后,他为了报答记忆中面容模糊的她,将她逼下了忘川。又折断她的手,还纵容钱怜儿,伤了她的腿脚。   殷徽躺在明玄怀里,比之先前好不容易恢复了些许,却再次因他而伤痕累累。   他无父无母,靠着过人的天资挣扎到现在,亦是受尽了世间苦楚。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冬夜里温暖了他的陌生女子,令他在无数煎熬的夜晚想起,都能暂时忘却经受过的苦痛。   他想,待他掌控了凡间所有修士,便能寻到她下落,好好地报答她。   好好地,报答。   心底似乎有断裂之声,他摇晃一下,却听明玄道:“你可知道,她当初帮助你,仅仅因为,你与千年前的一个人,长得极像?”   楚彦听罢,慢慢地笑了。   他笑得极为缓慢,又一派云淡风轻,仿佛他终于掌控了凡间修士,安稳地坐在最高处,一边探寻着长生之法,一边四处寻找那名女子。   他笑着笑着,没忍住喉头腥甜,炙热的血液涌出,滴落在地。   ☆、白驹过隙   土地仙在下到鬼市的通道口等候明玄,见他过来,忙不迭请他回凡间。   楚彦陷入失控,将近走火入魔,支撑鬼市的符咒结界是他所有,此刻也面临崩塌。明玄站在入口处,脚步缓慢。   他回望了一眼崩塌歪斜的鬼市。   鬼市已有不少地方燃起了幽蓝的火焰,九幽阎君已得了消息,正在赶来,预备接手此处。楚彦依靠威压收拢来的修士们死的死伤的伤,剩下一小部分都趁乱逃走了。   他抱着殷徽走出地牢时,看见楚彦走向了忘川。他本以为楚彦要借忘川和燕江之水回到凡间,毕竟他当时就是借了燕江,从水里将殷徽拉下鬼市。楚彦却在忘川边站了一会儿,竟一步步地,往忘川里走去。   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殷徽。   楚彦服了长生丹,已是长生之体。忘川水虽然不会让他立即死去,却会不断侵蚀他的身体,直到他最后一寸身体被消蚀。   然后,他会化作忘川水底的泥沙,了无痕迹。   -   殷徽是次日午后醒来的。   桌上搁着一碗药茶,明玄却不在。她辗转一阵,勉强坐起身来。   小院里日光烈烈,甚是刺眼,殷徽许久没见日光,忍不住蒙住眼睛,歪在床上静了一会儿。   手脚伤处都重新包扎过了,处理得甚是利落,想是找了手法娴熟的老大夫。头发衣着也尽心打理换洗过,仿佛鬼市一趟,只是一场梦境。   她茫茫然不知今夕何夕,房门忽然开了。明玄端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,站在门口望着她。   殷徽怔怔看他。明玄放下白粥,默然上前抱住她。   -   楚彦走进了忘川,国师一职再度空悬。许多修士聚集在衍京,蛰伏的门派也悄然抬头,意图角逐此位。圣上没了他,颇是感慨了几日,连衍京的闺阁女子们都在猜测,楚彦究竟去了哪里。   不过,此间纷扰再与殷徽无关。她在院子里歇养着,打算过两个月,天气转凉,便启程前往东海。据说那儿新上任的龙君有一副做生意的头脑,对各路散仙也十分宽厚,与司命关系也不错。龙君已经回信,若她要去,会准备东海最精美的宫殿给她。   -   眼见落了两场秋雨,过几日便能启程。殷徽与明玄一道,在衍京走了走。   太医令不见踪影,梅园被圣上收走,赐给了太子膝下最得宠的小郡主。梅园门前车水马龙,来往皆是贵胄。她站在不远处,与明玄说了些梅园里的趣事,便往别处去。   在衍京待了许多年,她一心为了楚彦,连集市也未曾逛过。两人买了些零嘴吃食,又买了些新奇玩意,畅快玩过后,在夜里去了趟幽罗鬼市。   阎君接管鬼市后,肃清了鱼龙混杂的妖魅摊贩,又从九幽调了不少鬼差前来管理,预备将此处变作凡间与九幽来往的秘密场所。二人仅在阎君那儿讨得了一杯茶,便没再见到阎君身影。闲来无聊,便抛下伺候的鬼差,往忘川边走来。   岁月变迁,忘川依旧暗流汹涌。二人沿着忘川徐徐走着,殷徽眼尖,看见岸边草丛里,遗落了她再熟悉不过的东西。   那本沈良给她的书。   书掉在忘川边,边角已被楚彦揉碎。想是他尚未试出真正的长生方,气怒所为。   “近些日子文曲星君很是无聊,可以去九天找他修一修……”   明玄话未说完,殷徽浅笑,摇头。   “不了。”   竟是一扬手,将书抛入了忘川。   忘川水流汹涌,书页随水而去,很快没入其中,不见踪影。   -   出发那日,衍京落了场大雨。小院已经转卖出去,新的人家不日便会搬入。许久不见的司命也终于现身,与他们叙旧一二,说要从脂粉堆中暂时脱身,前往北荒。新的北荒妖君将要成婚,他要将天君的贺礼送去。殷徽伤未好全,行动不便,便亲手写了几个方子,连同明玄制的丸药,和千回丝一起,托司命转交给白漓。   司命堪堪腾云而去,忽然想到什么,连忙滚回地上,桃花眼在雨水中光亮无比。他取出两页纸,郑重地交到殷徽手上,竟连一句交待也没有,忙不迭走了。殷徽翻看纸张,一时怔怔地回不过神。   是她的命格。   早在千余年前就送到九天上的,她那坎坷的命格。颠沛流离,无所依靠,六亲俱绝的命格。   她浅浅地笑了,却渐渐哭了出来,反身拥着明玄,如同终于脱困的幼兽,呜咽难息。   ☆、【番外】北荒来客   杜仲打了个哈欠,默默地起床,游魂一般在沉霜殿飘来飘去。   ……做早膳。   他家神上要吃的东西不多,每天也就陪着夫人,象征性地吃一些。然而天医大人口味刁得出奇。这都多少年了,他每次做砸了,都要挨着他家神上的白眼默默回去重做,或是顶着全昆仑墟的鄙视之情,请他家神上亲自下厨。   半个时辰后,杜仲端着早膳往神君寝殿去,意外地看见已经起床的殷徽。   明玄迎着杜仲投来的询问眼神,默然给她梳头,假装没看见。   杜仲放下早膳,又收拾了一下寝殿,在看见并排而放的两床被褥时移开了眼。   啧,天君赐下的婚书都有一年了……   杜仲偷笑着转身,与明玄冰冷的注视撞个正好,顿时吓得寒毛倒竖,一溜烟跑了。   “哎,头发……”   明玄打起精神,小心将缠在梳齿上的长发解开,揉揉她的头皮,“还痛吗?”   “有点。”殷徽端着琉璃镜,将鬓发拨到耳后,“东海龙君送的珠钗还在匣子里,今日戴那个比较好。白漓……北荒君要带夫人来,总不能穿的太随意。这么久了,还是改不了口。”   明玄瞟她一眼,“改不了口的何止你一人,全昆仑上下都改不了。”   婚书上她是司药神君的夫人,然而昆仑上下极有默契地,依旧叫她天医大人。   明玄对此甚是不满,然而没有合适的机会。   嗯,合适的机会。   他看了看两床被褥。   从背后看去,她双颊微红,揉着玉扳指,语调也有些扭捏:“那也不能怪他们……”   她偷偷从琉璃镜里看他,明玄眼神幽幽,似是隐藏着鬼火,便连忙放下镜子,取了珠钗戴上,提起裙裾忙不迭溜了。   -   为北荒君接风的小宴设在昆仑墟的流雪榭,是司命的地盘,原用来与仙侍们打情骂俏。他常年不在,被殷徽接管过来,稍加布置,便极为风雅。   神君与天医早早候在此处,时辰刚到,遥遥见一个雪色人影悠然走来,正是多年不见的白漓。   与分别时相比,白漓更加成熟稳重,原先俊秀面容已经长开,右颊上有一道浅浅的疤,举手投足间带着妖君生杀予夺的凛冽之气。他身后跟着个娇小玲珑的女子,体态臃肿,步履较为缓慢,怀里还抱着两团雪色的小东西。   两人快走到面前,女子怀里的两只雪团子忽然动了动,腾地跳起,几个起落,往殷徽这边钻来。   “岑儿。”   白漓冷声一唤,对着殷徽的裙裾张嘴就咬的雪团子不情不愿地退后,蹲在殷徽脚边眼巴巴地看她。他眉头一皱,雪团子似是背后长了眼,嗷呜一声,乖乖回到他身边。   另一只雪团子直接落在桌上,津津有味地啃着仙侍们备好的果子。那女子红着脸,告了声罪,连忙将它拎起,丢给了白漓。   白漓给了两只团子各一下,揍得团子们嗷嗷叫,这才将它们放在女子怀里。   多年不见,自然有许多话要说。白漓将平定北荒的辛劳简单提过,目光在殷徽身上停留片刻,“司药君将大人照顾得不错。”   这话说得喧宾夺主,却十分贴合他前来拜访的目的。   ——给采铃求药,看望殷徽,再顺手给明玄添堵。   殷徽没注意到这边的暗中交锋,目光黏在采铃怀里两只雪团子上,根本移不开眼。   雪团子们似乎也注意到她的眼神,在母亲怀里摆出各种各样可爱的造型,甚至对着她嗷呜直叫,毛绒绒的尾巴晃来晃去。   儿子们对君夫人太过热情,连亲娘的话都听不进了,采铃不免觉得丢人,揉着雪团子们不安地笑笑。   两只雪团子像极了幼时的白漓,就是缺了白漓当时那股凶戾劲。殷徽瞅瞅白漓,又瞅瞅两只雪团子,叹气。   哎,小雪豹已经长成了大雪豹,岁月不饶人啊。   -   两位君上留在宴上继续谈笑风生,殷徽尽地主之谊,带采铃四处溜达。   两只小雪豹是双胞胎,采铃生产时受了很大一番苦,白漓当时又恰好在外平叛。他风尘仆仆赶回衡天山时见到平安的母子三人,连外袍都没脱,径直跪在采铃床边,将她与两个儿子抱得紧紧的,心疼地说让她好好养身子。   结果不到五年……   采铃有孕在身,腿脚浮肿,食欲不振,胎儿也闹得厉害,半个月下来瘦得没了形状。白漓本就有来昆仑看望殷徽的打算,便将她一起带了来。   殷徽给她仔细诊脉,问清她症状及起居饮食,唤仙侍来磨墨开药,又将平日注意事项一并写下,交给采铃。   -   远道而来的北荒君和夫人在昆仑住下,方便殷徽给采铃调养安胎,过几个月才能走。殷徽命仙侍整理了司命的天玄宫,再给妖侍仔细嘱咐,整整一天忙得团团转。   回到寝殿时已是戌时,沉霜殿寝殿内外点了温黄灯火,汤池内热气蒸腾。草草沐浴过后,她坐在琉璃镜前,将长发解开,耐心地梳整。   “回来了?”   殷徽吓了一跳,回头看去,明玄坐在床上,目光幽深,神情诡秘。   “嗯,天玄宫那儿许多年没住人,打理很耗功夫。”   殷徽闷闷答道,转身继续对镜梳发,梳子却被明玄接过。下一个眨眼,她便落在明玄怀里,依旧保持着被拿走梳子的呆愣姿势。   “阿徽。”   他很少这么叫她,殷徽一个激灵,想跳下去,明玄却扣住她腰身,不让她动弹。   “北荒君成婚三十年,都有两个孩子了。”   言下之意,他们相识至今逾五十年,甚至在同床共枕时,都是隔着一床被褥的。   他下巴抵在她肩上,神情落寞,活像一只被抛弃的小兽。殷徽默默转头,双颊已经红到不行。   可是,这种事情……   这种事情,怎么让她开口啊?   “我……”她实在想不出合适的理由,觉得拒绝他不占理,也觉得对他太无情,却也不敢直接答应,只得随口扯了个理由,“很疼的……”   话刚出口她就想咬掉舌头。   琉璃镜里,明玄那双幽深的瞳子,蓦地燃起了鬼火。就像是他原身与他合而为一,他的双瞳渐渐渗出妖兽的幽蓝,呼吸也似乎着了火,在她颈边燎原。   “别怕,不疼的。”他轻轻勾着她衣襟,“乖一点。”   殷徽连忙扯住衣襟,艰难地在他魔爪下挣扎,“你,你先放开,我有话与你说……”   “是这个吗?”   碧青的玉扳指在他指间晃荡,殷徽抢夺不及,眼睁睁看着扳指在他指间化作碎片。明玄温柔地笑着,蒙上了她的眼睛,语气陡然一转,变得强势起来。   “不用看扳指了,”他缓缓地攥紧她的手腕,“看我。”   ☆、【番外】万物记(一)   【万物记·丹熏山】   凡间六月时分,北荒衡天山上有了变故。   统领北荒的妖兽之主被手下暗害,全族老小尽数被杀,唯有幼子因为调皮吵闹,被罚下衡天山独自历练,这才保住性命,却流落在外,不得归山。   正如凡人换皇帝,妖魅会置身事外,一旦妖魅之中有所变故,只要不危及九重天和昆仑墟,天君大都睁只眼闭只眼,由妖魅自己争斗去。   但此回不同。   北荒在八荒之中最有分量,北荒之主一死,其余七荒都陷入动荡,又恰逢凡间皇位易主,整个凡尘都陷入了连绵战火。   天君迫于无奈,颁布旨意,着手下七位神君下凡,暂时掌控北荒,又勒令在外花天酒地的司命神君速归九天,提了几个凡人的命格,稳住了凡人朝廷。   从九天到北荒,再到凡间衍京城,皆是一派人仰马翻。那流落在外、下落不明的妖主幼子,便无人提及。   东荒有一处丹熏山。妖魅稀少,人迹罕至,是个荒凉僻静之所,偶有樵猎之人来此处寻觅药材。六月底,正是热气熏人、呼吸窒碍之时,丹熏山里更是寸步难行。一条瘦削人影从丹熏山脚下往上挪动,正午时分,才到了半山腰上。   来人是个十五六岁的瘦弱少女,背着破烂竹筐,衣裳粗糙不合体,两截小腿露在外面,却白皙稚嫩,看上去与衣着打扮甚是不符。   她拣了块阴凉地方坐着,五指并起,使劲扇着凉风。休息了一会儿,将竹筐轻轻放下,在泥土里翻找着。然而翻找许久,也没找出个所以然,她坐着的石头反倒动了一下,将她吓得一蹦三尺高,兔子般蹿了出去。   长满青苔的小块岩石下,似是有什么东西费力地挣扎。她呆愣着看了会儿,蹑手蹑脚上去翻开岩石,扒出一个狼狈的少年。   少年在岩石后挖了个洞穴,遍体鳞伤,奄奄一息地蜷在里面。他狠狠地瞪着她,紧紧咬着牙齿,没有吼叫。   她从竹筐里翻出一些药材,放在他几步开外,转身走了。   这少年大概是有事求东荒君,却吃了守卫的闭门羹,被打了一顿扔出来。她在东荒待了这么久,这种妖魅见得多,她自身难保,不敢光明正大地帮他们,只能偷偷送点药材,让他们不至于死在东荒君的守卫手上。   次日她再来时,那些药材已经不见了,昨日还重伤的少年坐在岩石上,冰冰冷冷地瞧着她。   她依旧没有与他交谈,将药材放了,转身离开。   第三日,第四日……大约十余天后,她没再见到少年,而是看到了只脏兮兮的雪团子。   雪团子应该是只妖兽,皮毛鲜艳美丽,像猫儿,可身形又宽大,像是豹子。见她走来,雪团子冷不防跃起,在她怀里寻了个位置,稳稳地趴下。   是只雪白的花豹?   小豹子软软趴在她怀里,身上伤还没好全,微微掀开的眼皮下是幽蓝瞳子,像是冬夜的冰。   然而在她没看见的另一侧,无力垂下的爪子探出一丝锋芒。   她完全没有注意,目光都被他背上的瘀痕吸引去了。有些伤疤没有好全,大概因为他躲在荒郊野外,伤口染了泥土。   她犹豫一阵,小心翼翼地掸去他皮毛上的污痕,问道:“还疼吗?”   寒光快得看不清,却在瞬间停下。小豹子收敛起眼中凶光,静静地趴在她怀里,还舒适地转了个身。   “嗷呜……”   小豹子软绵绵地叫了一声,扒拉着她的衣物,趴着不动了。   【万物记·衡天山】   在白漓的记忆中,衡天山是个惹人厌恶的地方。   母妃去得早,父君忙于政事,疏于管教他们兄弟四人。几个兄长都各有本事,比他年岁大得多,根底也雄厚得多。   没有臣子注意到他。妖君最小的孩子,最漂亮的孩子,是兄弟们争斗结束后用来显示宽厚的饰物。他再努力,再拼命,也不过换来父君一句“还行”。   小小的豹子将自己包裹起来,变得顽劣不堪。   终于有一日,他的父君终于受不了了,勃然大怒,将他赶下衡天山去。没有妖君的准许,他不得返回衡天山。   流浪北荒的日子十分逍遥,他本身修为也不低,又机智敏锐,在衡天山下过得快活无比。   然后,父君手下最信赖的臣子叛了。   他赶回衡天山时,恰好赶上叛军清洗宫苑。雪水冲刷着血水,涌出衡天山前的断崖,流出一道血瀑。他的父君,和他的几个哥哥身首异处,尸首上还插着叛军的刀刃。   叛臣是名震一方的妖族首领,觊觎北荒已久,觉得他白家无能,意图取而代之。叛军在衡天山搜了十天,将北荒大印搜了出来。叛臣不懂其中门道,刚刚碰到大印,就被三十六道天雷劈得渣都不剩。   叛军群龙无首,北荒大乱,九天降下七位神君,镇住北荒。他当时已悄悄逃走,犹如惊弓之鸟,不敢和神君们接触,打算自己想办法。   八荒之内,四海与四荒互不干涉。南荒君神出鬼没,西荒君暴戾残忍,他无奈之下,去到了东荒。却没想到,第一个见面,就被乱棍打了出来,丢在野外自生自灭。   他心如死灰。   然后,他听见了脚步声。   那个不知名姓的女子给了他不少药材,他初时不敢吃,怕她下毒,然而出于求生本能,他最终将药材全吃了。又怕她泄露自己行踪,便打算痊愈之后,将她除掉。   却最终没有狠下心来。   她一个凡人女子,不知为何混入了东荒宫廷,虽然被众妖看不起,东荒君却很是倚重她。   他又赌了一把。变出原身,惹出她同情心,跟着她混进了宫廷。   他最终赌输了。东荒君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没记住,甚至不耐烦到想让侍卫打死他。若不是那女子半途打断了东荒君,恐怕北荒最后一丝血脉,就要折在东荒。   他的伤没有好全,再挨了顿打,已是奄奄一息。那女子却将他带回了院子,朦朦胧胧间,他似乎听见了“天医”两个字。   原来她是天医啊。那个没有妖魅看得上的、柔柔弱弱的天医。   他流着北荒的血,即便是这时,也咬紧牙关不愿开口相求。她却揉着他的头,给他梳着皮毛,给他套上了一根蚕丝般的线。   温暖犹如日光,源源不断地流入他体内。他的爪子搭在她手臂上,安稳地睡了一整晚。   他没有了家,孤身只影,游荡在世间。天医的出现,让他牢牢地被绊住,没有跌向死亡。   次日一早,日光明媚。榻上天医虚弱地睁眼,迎上榻边目光锐利的小雪豹,表情呆呆的,没有反应过来。他上前一步,衔起她挂在腰间的青玉佩,深深叩下。   ☆、【番外】万物记(二)   【万物记·猫】   没有人告诉她,她究竟从何处来。她只知道,她经常饿得连舔爪子的力气都没有。   小野猫,小花猫,小蠢猫。   北荒的山林中,她背着各种各样的名号,吃了东家讨西家,有了这顿没下顿。只有一次,一家猞猁看她可怜,给了她一顿饱饭,和小猞猁玩剩下的铃铛。   吃饱了肚子的小猫在林子里开心地打滚,脖子上铃铛叮呤当啷地响,吵得树上夜枭没睡好觉,一爪子挠来,拍扁了铃铛,给了她大花脸。   她惨兮兮地捂着脸跑走,背后是夜枭张狂的大叫。   又不知流浪了多久,北荒有了消息。消失几百年的北荒衡天山,有了新的主人。   对于一只流浪猫来说,衡天山的主人与她没有任何关系。她只觉得日子越来越好过,再也没有妖魅随便欺负她。   于是,她决定,去衡天山看看。   衡天山的宫苑比她想象的要大,到处溜达也走不到尽头。她走累了,就找了一间很漂亮的房子,钻到很舒服很柔软的被褥里,安安心心睡了一觉。   但是,但是……   这个人为什么这么生气?   她那么乖,怎么会惹别人生气呢?   -   【万物记·虎】   连成对他家君夫人的正式记忆,是从大清早书房里那一巴掌开始的。   不知哪来的小野猫,将他家君上寝殿弄得一塌糊涂,被捉回来关在牢里,居然也不安分。他家君上也真是好脾气,亲力亲为地调/教了半个月,结果还被打了一巴掌。   他家君上的耍流氓,能叫耍流氓吗?   连成侍卫长愤愤地想。   这只小野猫不仅不安分,还很会闯祸。他家君上挨了穷奇一咬,要不是及时捂住消息,北荒又要动荡一番。又恰逢狐族首领来访,君上还得顶着伤痛,与到访的诸妖族首领谈笑风生。   他心痛君上都来不及,这野猫又不知跑去哪里,连声安慰都没有。   如此寒冷的夜晚,君上又要醉醺醺地孤身入眠了。   他睡到半夜,实在放心不下,起身去熬醒酒汤,却在回来时听见君上轻笑。他壮着胆子,往窗缝里看,只见小野猫晕乎乎地躺在床上,他家君上似笑非笑地卧在一旁,戳着小野猫的脸。   连成侍卫长吓得扔了醒酒汤,咻地跑走了。   这之后,小猫儿就一直跟着君上。   他家君上批奏折时,能顺手从旁边捞出一只吃得欢的猫儿。君上喝醉了,也有一只捧着醒酒茶的猫儿小心翼翼地搀他回寝殿。   连成想过将这猫儿列入宫侍之中,可这想法刚刚出口,君上便抛来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冰冷眼神,并在他惊得半天回不过神时,温情款款地端过猫儿递来的茶。   连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,他家君上需要的不是宫侍,而是一位夫人。   他开始默默地着手准备,打算找个机会,向君上提一提。结果某个雪夜后,他被伺候采铃的小妖拖出来,到处寻找采铃姑娘,却看见他家君上慵懒地推开门,带着一脸餍足,让他们不用找了。   连侍卫长无语望青天。 ☆﹀╮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 ╲╱=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【书本网】整理  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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